第九章(1 / 3)

第九章

嗄呦寨的冬天曆來不是很冷。這兒四麵環山,整體是一盆地,縣城到箐口的汽車路,街上到毛栗坡的馬車路,都是從山旮旯裏繞出去的。海拔也不算高,大概一千出頭。盆地裏的雪淩往往一來就走,相當於意思意思,意思是嗄呦寨也有冬天。但那一年的雪淩出奇的大,就在婆婆來們家的第二天,才冬月初,早上一覺醒來,窗戶紙特別的亮,出門一看,四周山嶺白雪皚皚。

婆婆是從大姨媽家來的。外公早就過世,三個女兒家,她想在哪家生活就在哪家生活。大姨媽家住在大方縣城綠絲泉邊,離車站很近,她親自去給婆婆扯票,天不亮就去排隊,如願以償地為婆婆扯到一號座位。一號座位就是第一個座位,視野既開闊,又不怎麼顛簸,婆婆那時有六十歲了吧,越老越愛麵子,她並不害怕顛簸,但非常在意二姑娘的寨鄰看見她從一號座位上走下車來的那種敬仰和羨慕的目光。要知道,那時的幹部下鄉或進城,絕大部分時候坐的都是班車,隻要有一個稍微大點的領導訂票,大姨媽根本買不到一號票的。但兩娘母哪怕推辭行期,也一定要排到一號座票。嗄呦寨的人不曉得大姨媽排隊的辛苦,還以為們家有什麼當官的親戚,不然,婆婆來們家,哪能夠回回都坐一號座位?

就像欠(思念)一場雪一樣,做夢我都欠著婆婆來我們家,因為她每一次來都有令我喜出望外的東西,哪怕畢節梨樹坪出產的一個梨子,哪怕一個大方城郊特產的胭脂蘿卜。更別說這一次,她帶來一小口袋爆包穀花。

包穀花說來不稀罕也稀罕。不稀罕,是因為嗄呦寨漫山遍野都種得有包穀,一口砂鍋往火上一架,五分鍾就可以炒出包穀花來。稀罕,是因為們家一年並分不到幾升包穀,包穀是要做飯吃的,母親不肯輕易讓們炒包穀花當零食。

“爆包穀花”,我這是套用“爆米花”。嗄呦寨隻說“包穀花”,簡稱“包花”。們用砂鍋鐵鍋銻鍋炒的包穀花,其實沒得幾顆爆成“花”的,按們說的,絕大多數炒熟的包穀都是“啞子”。但婆婆這次帶來的包花,每一顆都爆成一朵“花”,像棉花一樣鬆軟,包穀的體積膨脹了兩三倍。所以我說它們是“爆包穀花”。婆婆說,縣城出現了一種“包花機”,這種包花就是它炒的,表姐昨天排了整整一下午的隊才炒到。多年後我才看見包花機,炒包穀的容器是一個封閉的砂葫蘆,封口處是一個帶著鍾的鐵環,鐵環上有一搖柄,炒包花的師傅不停地搖著搖柄,懸架在一個小火爐上的砂葫蘆就翻來滾去的,鍾上的時間走得差不多後,啟封,啟封的瞬間“嘭”的一聲巨響,砂葫蘆包了一肚皮的氣爆了出來,而粒粒包穀也爆成了“花”。

第二天,我將婆婆帶來的包花裝了小半書包帶到教室。自然,心甘情願地分了些給毛毛和薛小萬,小二叔和小幺叔也得了幾顆。作為回報,薛小萬說下午帶本小花書給我看,最新的,他老爹才買回來的。小幺叔說以後再也不在母親跟前告我的嘴了。

“老五,這種包花是怎樣炒出來的?”他們吃驚而好奇地問。

我就等他們問我呢。如果他們不問,我打算再犧牲幾顆送給別人,直到有人問起。但用不著了,小二叔率先為我節省了那幾顆包花。他眯著眼睛將包花端詳來端詳去,最後恍然大悟:“包花呀!我差滴滴認不出來。”就問我這種包花是怎樣炒出來的。

小二叔的話引起了轟動。“包花都認不出來?”黑豆般眼睛頓時密擠密地朝們看來,最後盯在小二叔依然孜孜不倦地端詳著的那一顆包花上。小二叔一問包花是怎樣炒出來的,我敢保證,每一隻耳朵都豎了起來。於是我做出不得不說的樣子,輕描淡寫地道:“包花機炒的唄。”

“啊?”同學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炒包花都有機子了?”

我說,等“四個現代化”實現了,連犁土都用機子,炒包花用機子有什麼稀奇的?

“老五,包花機什麼樣子?”

我不能回答,因為我沒見過。“茲個茲個,茲個茲個……”我說,“包花機就是包花機嘛。”

對呀,包花機是什麼樣子呢?後來我努力想象,想到了電,想到了汽油柴油,想到了雷管炸藥。我覺得,應該是一顆一顆地炒出來的吧。

三木請求說:“老五,拿兩顆給我嚐嚐是哪樣味道。”

我立即捂住書包,說:“沒得了,沒得了!”就像孔乙己護住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

“‘兔’哪樣嘛老五,”三木說,“借我兩顆,明天我還你兩把。”

借麼?又是兩顆換兩把,很有賺頭。我這才勉強地捉了兩顆給三木嚐鮮。

“哦喲!”三木吃了一顆,誇張地說,“好難得吃,跟嚼棉花一樣!”另一顆就揣進夾包。後來我知道,機子爆的包穀花剛出鍋時也是脆的,但回潮後真是軟綿綿了。婆婆帶來的這一批,時間隔了那麼久,當然如同嚼棉。但我知道三木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留下一顆的,肯定他要把那顆現代化的包花珍藏起來,然後不知揣到哪兒去炫耀呢。也可能研究解剖之類。研究?這讓我想到《地雷戰》裏偷地雷的那小鬼子。

第二天三木的確是炒了一夾包包花揣來學校,但他賴賬,隻肯還我兩顆。我攤著那兩顆小得可憐的包花,說:“哎,夥計,昨天說好的,兩把……”三木粗魯地打斷我的話:“夥計夥計,打夥燒蘑芋!我吃蘑芋花,你吃馬××(這兒和‘蘑芋花’押韻)!我媽兩顆想換兩把,哪有這樣的好事!”我氣得真想揍他,但一看這家夥不枉地主的後代,長得牛高馬大,我跟他勢不均力不敵,隻得忍氣吞聲。

但打抱不平的立即站了出來。何勞小二叔小幺叔聯袂出手,我那小表哥,班主任風哥的兄弟小雨,當即一耳巴扇在三木臉上。

三木也隻敢“馬”我這樣的小個兒,小雨動手他敢怒而不敢言,無比節約地縮著聲音道:“我媽小雨,你打我……”

“呔”的一聲脆響,小雨在三木臉上肥肥的又是一掌。

三木委屈地:“我媽……”

“呔”的又著一掌。

三木被打得暈頭轉向,捂著臉說:“哎,小雨?”

小雨這才沒打,教訓道:“再‘我媽’嘛!再‘我媽’就再打!”

“‘我媽’‘我媽’,屙屎蘸粑粑。”薛小萬幸災樂禍地道。

原來三木的爺爺從前和箐口的地主富農打交道,學到一句“我媽”的口頭禪,但凡說話先說“我媽”。這習慣傳給了三木,三木還以為“我媽”就是他媽,並不知道其實是罵人“我怎樣怎樣你的母親”的簡化語言,但小雨的爸爸曾經在箐口工作過,他當然曉得,所以三木一個“我媽”,他要給三木一個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