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天,我去幺姑爹家找表弟小米玩耍,幺爸留我在她家歇。
幺姑爹家坐在申家大坡西山根腳,反臉望不到山巔巔。一棟黃泥小屋,院前一道土垣,土垣上種滿菊花,眼看就要開花,內牆根腳種了一溜花草,大都是花是藥,水仙夾在其中,以防雞啄豬拱,花草外攔了一道籬笆。
別看幺姑爹家房子外表爛朽朽的,屋裏的家具卻一應俱全,而且漆得油光水滑。表姐莓兒才頭十歲,一吃完晚飯,就知道把屋裏收拾得一塵不染,該掃的掃,該抹的抹,該洗的洗,我覺得看到什麼都幹淨,看到哪兒都順眼。
吃過晚飯,幺爸和幺姑爹引著小米年幼的兄弟寶幺自去“房圈”(裏間屋)休息。小米拿出一副撲克,說,姐,們和老五打撲克。我說我不會打,小米說我教你,簡單得很。我很想玩的,但作業沒做完,就好比盯我做作業盯得跟特務似的大哥在旁邊恨著一般,我還是拒絕了,說,小米,我要先做作業。小米撇撇嘴說,我不做作業又不見老師把我吃了。莓兒一聽就戳了他一指頭,接著用指頭在自己圓圓的臉上劃了幾劃說,羞羞羞,好意思不,和老五一路讀一年級的,老五二年級了,你還是一年級。我覺得莓兒這話明是批評小米,暗中是誇我“狠”(有能力),心裏非常受用。
莓兒說,老五你別張(理睬)他,做完作業再說。
小米撇撇嘴,蹬掉布鞋,撲在床上一個人擺起牌來。莓兒把床頭的櫃子抹了抹,用針把燈芯挑了挑,燈更亮了,就讓我在櫃子上做作業。
莓兒捶了一片皂角,先洗頭發,又打著肥皂洗了自己一件燈草絨衣裳,當她把洗得清紗亮線的衣裳掛到炕架上,我的作業也做完了。小米迫不及待地說,姐,打撲克了。莓兒說,老五,你想打不?我說,我不會打。莓兒說,來,我教你打。她讓我和小米打“上遊”,而她坐我身邊教我。莓兒頭發上的皂角味兒香得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打了頭十盤牌,我會打了,就說莓兒姐,你也來打了。莓兒說,你們打吧,我熱甜酒給你們喝。
當晚我喝了五碗米酒。米酒本來甜,所以叫甜酒,莓兒又在酒裏放了四五粒糖精,簡直甜透心去,嗄呦寨誇張的說法是“甜得發苦”。我喝了兩碗,莓兒說,再添一碗,她兩個酒窩一笑一笑的,我的碗被她拿走這才發覺。第三碗快喝完了,莓兒說老五你看牆上那是什麼,我說,那是一張畫,莓兒說畫上有哪些人,我說,有毛主席,周總理,還有……話沒說完,就覺手上一沉,原來莓兒故意支我看畫,悄悄往我碗裏又添了一大勺米酒。喝完這第四碗,我堅決不再添了,但莓兒將我兩手捉住,說,小米,快舀來。莓兒的手板心軟綿綿的,我無法掙脫,眼鼓鼓看著小米又給我添了一碗。後來因為我一連打了好幾個飽嗝,莓兒這才放饒。
我們睡的這間屋,南北兩張對麵鋪,我和小米睡一張。莓兒從她那間(張)床的擱架上拿了一個半新的穀殼枕頭來給我靠。她說,小米,你和老五要解手不解?小米大聲說,解手解手,又不是手挨拴起!嚷完這才對我道,老五,走,屙脬尿再睡。我肚皮裏裝了五碗米酒,早就憋不住了,隻因莓兒在側,一直難於啟齒。小米嘎吱拉開屋門,莓兒說小米!她拿根亮槁輕輕在弟弟屁股上抽了一下,嗔斥道,又想撒在晾壩裏!小米說,屙在哪裏不一樣嘛,是不是老五?莓兒說人家老五才不像你呢!她把亮槁在燈上點燃了遞給小米,叫他帶我從前院轉到屋側山牆下的茅廁去解。
回屋,小米一蹬鞋子就要上床,被他姐一把薅住:洗腳!她把洗腳水都整好了。小米說,洗不起。莓兒便“哈”(撓)他“木胳兒”(胳肢孔),說你洗不洗?小米癢得直笑,投降道,姐不要摳了,我洗,我洗。莓兒說你這腳髒得洗得出兩斤糞,讓老五先洗。申家大坡的山根並無水井,挑水挺遠的,我體諒莓兒之節水,乃讓莓兒先洗,她洗了我再洗。莓兒勸不了我先洗,隻好先洗,她的腳白嚕嚕的,洗完了水都還是清亮的。隻委屈了小米,其實我的腳也不幹淨,洗過後,剩給他半盆渾湯湯。但小米的腳好像比我的髒多了,他一洗完,半盆水幾乎成了糞湯湯。
小米把衣服褲兒一脫,留了條珧褲(褲衩)就睡,但屋裏明燈亮盞的,當著莓兒我卻磨蹭著不好意思脫。莓兒點燃亮槁,說,我去後麵一趟,帶上門出去了。“去後麵一趟”,這是們嗄呦寨的隱語,意即上廁所。我趕緊脫掉衣服褲兒,也是剩下一條褲衩,鑽進被窩睡了。少頃,隻聽莓兒先在燕窩下咳了個響聲,這才掀門走進屋來。女孩兒脫衣裳男孩兒就別看啦,我閉著眼睛假裝睡著。莓兒卻“噗”地吹熄了燈。黑暗裏隻聽一陣輕微的響聲,莓兒脫了後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