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父親道:“小將們,躲遠點。純粹(幹脆)都站到田坎上去,免得棗騮馬喙(踢)倒你們!”

俟我們都避到安全之地,父親便動手擒馬了。他去田裏剔了一把毛稗穗子,一步一步朝棗騮馬挨去,一邊搖著毛稗,一邊“哦哦”地誆棗騮馬來吃。但昨晚上父親一連起來給棗騮馬拋了好幾回草,它一點不覺得餓吧,對毛稗這樣好的食物也不動心,一門心思在母馬身上。但它顯然看穿了父親的把戲,父親從左來,它就避到右,父親轉到右邊,它又避到左邊,總把父親隔在母馬的另一邊,最氣人的是,它竟然還能抽閑騰空地嬉兒一下母馬。繞了幾圈,父親耐性全失,瞅了個準,隔著母馬劈手抓住了棗騮馬的籠頭!

們一聲歡呼。可惜歡呼甫停便是一聲驚呼:棗騮馬用力一掙,父親頓時手裏一空,痛得他還直搓手板。這一次行動驚著了母馬,它一擺一跳地走開了,但沒得幾步,又被好色的棗騮馬攔了下來。

“給你好吃你不要,偏要打得學鬼跳——老子!”父親惱怒地將毛稗扔進塘裏,發號施令道:“小成海!小老三!你兩個一個找根棍子去攔倒路口!老子這一回要硬捉了!”

堰壩上有三個路口,一個路口在南,往水渠去,一個路口在西,爬黃家包包,一個路口在東,爬漆樹坡,漆樹坡那邊就是大水頭。父親擔心的是棗騮馬從東西兩個路口逃走,所以讓大哥和三哥守這兩個路口。如果它逃上水渠這條路,跑的方向正是街上那一頭,即便在堰壩上捉不住它,回到街上可以請人幫忙。

大哥和三哥各人在塘邊的馬桑樹上扳了一根樹枝當武器,不敢驚動棗騮馬,悄悄去各人的路口把守好了。棗騮馬還在跟阿麇家那匹檀紅色的母馬曖昧著。父親張著兩手,弓著身子,一步一蹬地,慢慢朝它逼近。他每挨近棗騮馬一步,我的心懸得就越高。棗騮馬發現父親向它進逼了,它一邊用頭蹭著母馬的脖子,一邊斜視著父親。我隱約感到,一場人馬大戰就要在堰壩上演。

父親離棗騮馬隻有兩三步了。不能再逼近了,棗騮馬已經警覺地做好了奔跑的準備。父親適時停了下來,放鬆身體,避開棗騮馬的目光,故意傻乎乎看著湖麵。他甚至吹了聲口哨。很多動物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馬應該是吧,棗騮馬見父親並無攻擊之意,繃緊的皮子馬上鬆弛下來,又要調戲母馬。父親明鬆暗緊,其實在悄悄運氣,這時忽然將力量爆發出來,一招“山豹過澗”,飛身朝棗騮馬一撲,兩手鷹爪一般向它籠頭抓去。

在我看來,父親這一招快如閃電,棗騮馬非中不可。我想象著,父親抓住它籠頭後,借勢再來一招“千斤墜”,非磕爛它下頜不可。可惜了。棗騮馬的下頜可惜了麼?不,不,可惜父親連棗騮馬的毛都沒挨著,反而一跤“撲地吹灰”,重重砸在地上。我從來沒見過這樣靈活的馬,一招“火龍擺尾”就避開了。父親也非等閑,一招“吳剛奔月”,眨眼間一蹦而起,雙手朝馬脖子大力一摟。好了,棗騮馬被一叢荊棘攔住,它愛惜自己一身紅得發亮的毛皮,沒舍得使出“鯉魚鑽草”這一招,以至頸根被父親摟了個正著。父親捉住了就不肯放手,使一招“大漢子扛炮”,外加一招“千斤墜”,將馬脖子死死地扛在他肩膀上。

們以為父親這一回成功了,歡呼著從幾個方向朝這交織的人馬奔來。但是,棗騮馬根本不講武德。或許它脖子被父親勒得出不了氣,或許它意識到我們人多勢眾,緊急地使了一個下三濫的招數:彎下腦殼在父親屁巴骨上咬了一口。就像小兵張嘎和人摔跤,摔不贏就咬。就像泰森和人打拳,打不贏就咬。就像齊達內和人踢球,哦,齊達內比較有紳士風度,隻是用他的“芋晡腦殼”(光頭)頂了一下對手的胸膛。

父親料不到棗騮馬出此陰招,“哎喲”一聲就鬆開了它的頸根,摸著後腰連吼帶跳。棗騮馬趁機溜了。還好父親穿的一件勞動衣服,挺厚挺牢實的,也許棗騮馬知道父親終歸是它的主人,也咬得不是太死心吧,大哥揭開父親衣服一看,他後腰上隻留下一圈馬牙印印,沒咬破肉皮。那一圈牙印足有一個碗大,浸血浸血的,就像在父親的腰杆上蓋了一顆特大的公章。

父親看著那個凶手火紅的身影,咬牙切齒道:“老子捶不‘茸’(稀巴爛)你!”一手揉腰,一手朝它一指,對我等道:

“追!——哎喲……”

父親多慮了。棗騮馬一個路口也沒奔,而是繞過塘的東邊跑到了海子邊上。我說過,我所知道的三個海子,其中有一個就在這口堰塘的東北角上,斜款款的好似一大張濕漉漉的草席鋪在一片青林邊。一條小溪“7”字形從海子邊日夜不息地流進塘裏,在塘尾衝積出一個長形的沙灘,沙黃黃的,水淺淺的,塘裏的小魚喜歡遊到這兒曬太陽,們經常在這裏漉魚。

一塘秋水那麼清澈,棗騮馬跑著跑著停了一回,把嘴伸到水麵“啾、啾”地咂了幾口,水紋一圈一圈地從它唇邊蕩開,它在水裏的倒影彎彎曲曲地一閃一閃。當它去到海子邊,立刻被海子裏的光棍草吸引住了,伸長脖子一嘴一嘴地啃了起來。這時太陽從我們學校前麵的申家大坡山巔升起,光芒萬丈地從漆樹坡前照了過來,塘水更亮,海子更綠,棗騮馬也更加鮮豔。

父親惱怒到了極點,奪過三哥手裏的馬桑樹枝率頭來追棗騮馬。“等著,等著,看老子搕不死你!”他一邊奮力地跑,一邊大聲恫嚇。隗大叔在上邊聽見他的聲音,走到院子的籬笆邊大聲問道:“老趙,你在做啥子喲?”父親仰著頭大聲對他說:“等下兒請你吃馬肉!”偏巧,一岔眼的工夫,不知就被什麼絆了一撲爬。他爬起來,更惱,對棗騮馬說:“你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