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此生若能牽手 ,誰願顛沛流離(3 / 3)

繁華區附近有家店,透過二樓的落地窗能看到石家莊最好的天光。深秋的太陽泛著暖黃,在樓群的玻璃幕牆上來回折射。屋裏的植物擺放精致,順著藤蔓生長的簇簇葉子也透著光。靠窗的沙發座上,一位黃袍尼姑對著一個摩登女郎講述禪理。女郎托腮凝神,不時呷一口茶水,聽到“六道輪回”時眉頭微皺。

“菩薩畏因,凡人畏果。阿彌陀佛,但願你能盡早想通。”女郎聽著,雙手抱胸瞟向窗外,晶瑩的唇彩漸漸幹涸。

身後的卡座,四個人在開家庭會議,明顯是男孩兒帶著女朋友見父母。兩位家長文化程度應該不低,溫文爾雅,點的是最貴的咖啡。女孩兒穿著臃腫的大紅羽絨服,垂著流蘇的雪地靴在地上亂蹭,局促得很。為了活躍氣氛,他們玩兒起了撲克,女孩兒心不在焉地摸牌,時不時瞟向旁邊桌的老外。那是個法國男人,正坐在高椅上聊著電話,打著字,腿太長,腳尖輕鬆觸到地板。對麵四五個韓國女孩兒正和擺架上的老古董合影,前凸後翹,俗氣的V字手勢。

陽光沒了,大家便散了。隻剩一個高中生埋頭苦讀,比著尺子畫輔助線。

每個客人都像舞台獨幕劇的演員,來來回回都有調度感,拚接成百態人生的群像。如是一想,電視劇倒顯得太刻意了。

還有兩天殺青,我已經歸心似箭。老天爺非要在這當口兒折磨我,違背天氣預報,下了場瓢潑大雨。我跟著手機地圖找就近的咖啡廳,到地方才發現是片廢墟,隻能折回商業街。沒帶傘,內褲都濕透了。我餓著肚子跑啊跑,隨時能昏過去。

總算看到一家,推開門,嗬,富麗堂皇。沙發靠墊非黃即綠,全是亮色。沒有顧客,隻有仰在搖椅上的老板,平頭,四十來歲,略微發福,眼睛很亮。

我說:“我餓了,您這兒有什麼?”

他抱歉地說:“已經閉餐了。如果不介意,給你煮碗麵。”

我哆哆嗦嗦地插上電源,開始工作。老板端上來一大碗方便麵,裏麵有青菜和雞蛋,還有火腿片。那是我見過最豐實的方便麵。

我問:“多少錢?”

他問:“你是在趕工?”

我苦笑說:“找電源找得斷了腿。”

他說:“不收你錢。”

他叫阿華,台灣人。

阿華給我講了好多,比如他的摩托車好拉風,他的妻子好漂亮。他走過太多地方,來石家莊不到一年,交了許多朋友。

“你在石家莊定居了?”我問。

“哪有定居這回事。”他說,“到處漂嘍,我四海為家。”

“真好,我也要離開這兒了。”我點頭。

我們一起看了期《大學生了沒》。等雨停了,他把我送出門,說肯定會再見的。

如果不是加了阿華的微信,我肯定當自己做了個夢。雨夜,悶雷,我,老板,還有一碗麵,哪有這麼美的巧合。

最後一張存儲卡交接結束,我要離開石家莊了。組裏關係好的都留了聯絡方式,笑著說拜拜。對習慣聚聚散散的人來講,為離別淚奔是件巨蠢的事。

高鐵穿過城區高處,車水馬龍盡收眼底。我仿佛看見一個男孩子在街頭流浪,他攥著電線和插頭,東張西望,走走停停。

我是老站台上的拾荒者

那年我第一次坐火車。哪一年呢?年紀太小,已經記不得了。

媽媽拉著我走在站台上,跟著蜂擁的人群向前。

媽媽的腳很大,一步能踩住一塊地磚。我低著頭,清楚地記得,小小的腳丫要走兩步才能跨過去。

“媽媽,火車有多長?”

“老長啦!”她總是拿這句話敷衍我。直到綠皮車慢悠悠地開來,我的第一次旅行記憶就戛然而止了。

住校之前,我對火車的全部印象,就是跟著媽媽去姥姥家。姥姥烙的餡餅比自家的香,因為油放得多。看到那個佝僂的身影來接站,我狂奔著撲過去。姥姥總是會意地說:“好啦好啦,中午給你烙一鍋!”

嘴饞。這是我願意耗上一個小時坐火車的直接原因。漏風的破火車冬天進風,車廂連接處的門縫圍上了一圈又白又厚實的霜,三月時才會化掉。可姥姥的頭發,一年比一年白,一年比一年少。直到後來,她再沒力氣烙餅了。

到了小學四年級,我的小夥伴越來越多,看姥姥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了。一次,媽媽回來時臉色煞白、默不作聲,抱起晚飯要燒的白菜,撂到廚房砧板上,一邊剁一邊揩著眼淚鼻涕。

曾經覺得,最奇妙的是我的媽媽還會管別人叫媽媽。那年開始,我的媽媽再也沒有媽媽了。我也再看不到那個佝僂著身子在昏暗廚房裏忙活的姥姥了。

幾年後,那個小車站荒廢了,鐵軌上鋪了木板,旁邊蓋起了超市。

而我,很快去了城裏,讀高中。

窮學生是很會算計的。K字頭的火車要貴十塊,行程要省一個鍾頭。歸心似箭的時候,總要吃一個月的鹹菜,闊綽地買一張快車票。

排長隊等檢票的時候是最難熬的。其他乘客也都晃蕩著腦袋巴望著,祈禱著別晚點。

“擠啥!一個一個來!”檢票員重複這句話,一個個行囊托在頭頂,壓在背上,連同混亂的腳步,魚貫而出。

那麼多人一起回家,的確壯觀得很。直到都坐到座位上,一張張焦急猙獰的臉孔,才變得祥和寧靜。

“喂,媳婦,我上車啦!”

“喂,爸,我四點到!”

我沒有手機,眼巴巴瞧著他們的憨笑,自己也跟著傻樂起來。

拖著行李箱,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趕路。媽媽在陽台上開著窗子探出頭來,遠遠地朝我揮手。我知道,她至少眺望二十分鍾了。

又是幾年後,媽媽摔傷了,很嚴重。

我有了電話,也有錢坐動車了。可陽台上媽媽的身影已經更加瘦小,好像隨時會被風吹走似的。

她是從床上一步一挪地蹭到陽台的。曾經硬朗的步子,隻能在回憶裏鏗鏘作響。

再後來,我來到了更遠的北京,目睹了破敗的南站變成了豪華的高樓,可家裏的老車站,卻拆成一片廢墟。

聽說新站很快會竣工,磨磨蹭蹭好長時間都沒有進展。

每次回鄉下車,都要穿過一片磚石地。我知道,我腳下踏過的這片狼藉,是少年時的光陰。它現在已經徹底坍廢。

長大以後,就這樣在孤獨與繁華之間往返。

北京的車站,是一群人的繁華,更是一群人的孤獨。

五湖四海,無所傍依。熙熙攘攘,歸去歸來。

我曾在西站遇見一個故友,他告訴我,北京的日子太辛苦,要回老家結婚了。寒暄祝福過後,我們上了同一趟列車,他在車頭,我在車尾。我們卻是在站台就早早說了“再見”。

坐在軟席上,打開平板電腦,耳機裏是清淡的電影音樂。欄杆移動,送行的人緩緩掠過,一片灰霾的天色映現在窗外。周圍人大多是沉默的。肯開口的都是老年人,他們為了打發時間,跟認識不認識的人,講著老故事,帶著濃濃的鄉音。

人總會越來越習慣旅行,但是心裏的終點隻有一個。那個地方,有你曾經的、最深切的等待跟盼望。

也許會在一個個車站,重新啟程,迷茫著一個又一個遠方。但你踏上的第一個站台,注定了你回望時的方向。

哦,媽媽還在家裏等我。她應該正在做飯呢——像當初的姥姥一樣,白發被陽光襯得發亮,佝僂著背,蹭著步子,在鍋裏倒上滿滿的一勺油,烙餡餅。

火車有多長?長不過那站台,在回憶裏走也走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