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天陰的黃昏,下起點滴小雨。
雨滴落在閨冉喬兩肩,他卻渾不在意,眯緊了眼,笑得像隻狐狸:“先生久不來務彌,我便隻能從務彌下山來找先生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得太久,舊夢太長,錄淵一時有些恍惚。他收緊衣袍,緩慢地眨了眨眼,想把目光從那個光鮮亮麗的人身上挪開。
但雨下的院子灰暗,那個人綴了藍綠色的孔雀翎衣裳是唯一的亮點。這亮點歡呼叫嚷,竭力地吸引他的注意。
“東乾破破爛爛,先生在這小院子裏倒活得自在,這些年隱姓埋名久不露麵,看來是徹底歸隱,不再管這蒼生與天下了。隻是我還以為早就嬌妻在懷兒女滿堂,沒曾想還是孤家寡人。”閨冉喬抬頭望望灰蒙蒙的天,“先生要是不嫌棄,放我去簷下躲躲如何?這雨怕是要落大了。”
錄淵沉默地向身後靠了靠,讓出台階前的空地來。
錄淵的沉默源自對自己的懷疑。他料到總有一天會要再相見,也編纂過許多場景——或許是窮途末路,或許是刀劍相向,卻沒曾想是這樣一個天陰的尋常午後。他本以為,既然夢裏那個幹淨得如一汪清潭的長喬還曆曆在目,麵前這個油腔滑調的老妖精便定會格外令人生厭。
此時,他才驚覺自己錯了。
饒是世上再多傳說,將閨冉喬描繪得如何非人、如何妖魔,讓他在想象中變得如何不堪,真實相聚時,原本發了狠的誓言,卻都在一瞬間失去了戾氣。活生生的人站在自己麵前時,記憶與想象都不過是一具沒什麼說服力的空殼。
閨冉喬徐徐登上門階,眼風虛虛隔著窗往屋子裏掃。“烏木、茶爐、沉香。”說話間他撩起半截袖子,唱戲般捏起蘭花指,拈過長喬衣袖,頗有架勢地一嗅,眯著眼睛品咂半分,“這墨香真是熟悉……近年我聽聞鬆山墨的產量是越發少了,先生如此長情,可有為以後做準備?”
錄淵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袖子撈回來:“你鼻子可靈。鬆山墨我早已不用,這味道是流火燒的熏香。”
閨冉喬臉色涼下來些許,語氣裏頗有遺憾:“前幾年我特意把整座靈鬆山都買了下來,還想著今天能給先生獻寶。先生實在是不給我麵子。”
他話音方落,雨聲驟然嘈雜起來。
“靈鬆山突然易主,原來是因為你。”錄淵的目光紮進密密匝匝的雨幕裏,“好好的墨偏要提價提到天上去,叫人如何承擔得起。”
閨冉喬笑了:“我瞧先生過得明明愜意,何苦節約這點小錢。莫不是先生謙讓慣了,心愛的女人拱手讓人不算,連最常用的筆墨也隨便將就了。”
這陡然的牙尖嘴利成功撚皺錄淵眉頭。
“原本用鬆山墨,也不過是喜歡墨裏獨有的清甜香氣。沾了銅臭,自是不再用。”
“依我看,喜歡這股鬆針味兒的可不是先生。”思及某人,閨冉喬以袖掩麵,厭惡神情欲蓋彌彰。然目光攝及錄淵側臉,轉而又變得嗔怪起來,“說到底先生也是恃才傲物,當年還是文壇明星的時候便不把名利放在眼裏,文采卓絕卻隻留一部作品於世,如今成了世外高人,對我們這些俗人更是瞧不上了,寧願放我在這外頭受凍,也不肯邀我進屋子裏坐坐。”
錄淵低頭瞧了腳麵許久,方側了身子,讓出房門來。待閨冉喬帶著勝利者的驕矜微笑邁過門檻,他也抬腳跟了進去,往虛掩的窗子走,輕聲道:“我早已不寫東西,亦不再授課。勿要再叫我先生。”
閨冉喬挑起眉毛:“你還授過課?什麼課?”
“做門客的時候,被抓去給府裏的公子哥兒當老師。但那公子本身誌向與我有些相悖,教了半年就辭了。”
“我想起來了。”閨冉喬大大方方在茶幾邊坐了,順手推開幾上淩亂的紙墨,抓過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先生那時候還被抓去宮裏給儲君當伴讀了不是?這‘先生’的名號就是從宮裏傳出來的。說起來我對先生的仰慕,可是在那時候就開始了。”
錄淵合上插銷道:“茶是涼的。”
茶水果然沒有什麼味道,寡淡得很。閨冉喬全不在乎地喝了一口,放下茶杯,突然發問:“北峪好玩麼?”
錄淵從茶爐上取了新燒的茶水,又從櫃子裏拿了茶葉,落座在閨冉喬對麵。
一道新茶泡好,遞到閨冉喬身前,他才出聲道:“你的眼睛倒是盯得緊。”
閨冉喬得意道:“我啊,慣喜歡先生這份明白。”
錄淵道:“我卻聽見有人罵我糊塗。”頓了頓,又補充,“不是什麼好茶,你將就些。”
“糊不糊塗,先生自己心裏清楚。糊塗在哪、怎麼才能不糊塗,先生也是明白的。先生隻是裝作糊塗,死活不改,叫人心急。其實先生不想見我,我也知道。畔央把先生的話都轉告我了——什麼叫我幹脆把借先生的三分魂魄收回去,不要時時提醒先生早就是強弩之末,還有什麼先生和我不是同路人……多年不見,先生實在是刻薄不少。先生厭棄我厭棄到了極點,什麼關係都不願和我有,這我理解,這麼些年也早就習慣了。隻是我學先生的糊塗學得好,也就沒臉沒皮地來了。先生又能如何呢?畔央還跟我抱怨先生品味異於常人,喝茶不喝正經茶,要拿苦死人的蓮心來泡水喝。” 閨冉喬看著杯子裏赤色的茶葉無聲地笑,“可先生果然還是心疼我,連我的喜好還都記得一清二楚。冥煌山陰的赤烏,用多少年前的古法製的茶了,先生還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