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惡鬼如果能自我挽救,就不再有過多的要求,也可以說是通情達理了。然而城隍神既然是明察秋毫的神靈,他所掌管的事務是什麼呢,難道隻是聰明卻不正直嗎?而且養癰遺患,不加以治理,終究會有釀成大禍的時候;那麼所謂的聰明,恐怕也是通情達理和糊塗昏聵各占一半吧?
田白岩說:濟南的朱子青和一隻狐狸是朋友,他們隻聞其聲卻不見其形。狐狸也時常參加文人的詩酒聚會,言辭辯論縱橫捭闔,沒有人能讓它屈服。有一天,有人請求看看狐狸的樣子。狐狸說:“你們是想要看我的真形嗎?我的真形怎麼能讓你們看到;你們是想要看我的幻形嗎?既然這個形是幻化出來的,和不看又有什麼不同,又何必非要看到呢?”大家堅持請求,狐狸說:“你們心裏覺得我的樣子像什麼?”一個人說:“應當是眉毛斑白、滿頭白發的老人。”狐狸應聲就現出一個老人的樣子。又一個人說:“應當是有仙風道骨的道士。”狐狸應聲就現出一個道士的樣子。又一個人說:“應當是頭戴星冠、身穿羽衣的仙官。”狐狸應聲就現出一個仙官的樣子。又一個人說:“應當是麵容如同孩童般的樣子。”狐狸應聲就現出一個嬰兒的樣子。又有一個人開玩笑說:“莊子說:姑射山上的神人,姿態柔美如同處女。你也應當是這樣的。”狐狸立即應聲現出一個美人的樣子。又有一個人說:“你應聲而變,這些都是幻化的。我們終究還是想要一睹你的真形。”狐狸說:“天下這麼大,有誰都是以真形示人的呢,你們卻唯獨想要我展示真形嗎?”說完,大笑著離開了。朱子青說:“這隻狐狸自稱已經七百歲了,看來它的閱曆非常深厚。”
我的舅氏安實齋說:“講學家們照例說沒有鬼。鬼我沒有見過,但鬼說話我卻親自聽到過。雍正壬子年鄉試結束後,我返回途中在白溝河住宿。那裏有三間屋子,我住在西邊的房間。先前有個南方的讀書人住在東邊的房間。我們相互問候,然後買酒一起夜談。南方的讀書人說:‘我和一個朋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他家非常貧窮,我也時常接濟他錢財和糧食。後來我北上參加科舉考試,恰好我在某個大戶人家擔任文書工作,憐憫他漂泊無依,邀請他和我一起居住,他就逐漸得到了主人的賞識。沒想到他卻收集我家裏的事情,暗中編造流言蜚語,排擠我離開,然後占據了我的職位。如今我將前往山東去化緣。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無良的人呢!’我們正相互歎息,忽然窗外傳來嗚嗚的哭泣聲,過了很久,聽到有聲音說:‘你還指責別人無良嗎!你家裏原本就有妻子,你看到我在門前買花粉,騙我說你沒有娶妻,欺騙我的父母,讓我招你入贅。你難道不是無良之人嗎?我的父母感染瘟疫先後去世,我別無親屬,你占據了我的宅子,沒收了我的財產,而棺木、喪葬和祭祀都非常草率,就像對待一個死去的奴婢一樣。你難道不是無良之人嗎?你的妻子搭乘運糧船尋來,進門就和你爭吵,想要把我趕走;後來她知道這原本是我的家,你依靠我生活,才暫時容留我。你花言巧語,把我降為妾室。我隻求安寧,含淚勉強順從。你難道不是無良之人嗎?你既然占據了我的宅子,索要我的供給,又虐待我,直呼我的小名,動不動就讓我趴在地上受杖刑。你反而幫著她按住我的項背,按住我的手腳,嗬斥我不要轉動。你難道不是無良之人嗎?過了一年多,我的財產和衣飾都被你剝削得一幹二淨,你就把我賣給了一個山西商人。來相看我的時候,我不肯出去,你又狠狠地打我,導致我走投無路自盡。你難道不是無良之人嗎?我死後,你不給我一口薄棺,不給我燒一張紙錢,還脫下我的破舊衣服,隻給我留下一條褲子,用蘆席裹著我,把我葬在亂葬崗。你難道不是無良之人嗎?我向神明申訴,今天來取你的性命,你還指責別人無良嗎?’那聲音哀傷淒厲,我們一起都聽到了。南方的讀書人驚恐萬分,瑟瑟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突然尖叫一聲倒在地上。我擔心會牽涉到自己,天還沒亮就離開了。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想來恐怕沒有活命的可能了。因果報應如此分明,清楚明白且有依據。隻是不知道講學家們看到這種情況,又會想出什麼遁詞來解釋。”
張浮槎的《秋坪新語》記載了我家的兩件事,其中一件是記錄我先兄晴湖家東樓鬧鬼的事。這座樓在兄長宅子的西邊,因為先輩們沒有分家的時候,這座樓在宅子的東邊,所以沿用了原來的名字。這件事是真實的,隻是細節不太詳細。這座樓建於明萬曆乙卯年,距今已經有一百八十四年了。樓上樓下,一共吊死過七個人,所以沒有人敢居住。那天晚上不得已打開了這座樓,於是就發生了變故。大概這就是風水先生所說的凶險方位吧?然而這座樓旁邊的一座小樓,居住在那裏的人子孫繁衍昌盛,終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另一件事是記錄我的兒子汝佶臨終時的事情,也大概有六七成是真實的;隻是記載的山西商人討債的事情,是野鬼假借名義來求食的。後來我詳細追問他的姓名、住址、年月以及聽到這件事的人,他就理屈詞窮地離開了。汝佶和債主打官司的時候,刑部曾經仔細核查過他拖欠的債務數目,都有案可查,也沒有這件事。大概是因為張氏和紀氏是世代姻親,婦女們相互述說,不能沒有一點增減。唉!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和輾轉傳聞的事情,魯國的史書尚且如此,更何況是稗官小說呢。別人記載我家的事情,其中的異同我是知道的,而別人卻不一定清楚。那麼我記載別人家的事情,根據我所聽到的就進行敘述,或許有虛有實,或許有遺漏,別人能夠知道其中的情況,而我卻不一定能知道。劉後村有詩說:“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不僅現在是這樣,自古以來就是如此。我隻希望自己的記載不失忠厚之意,稍微保存一些勸善懲惡的主旨,不顛倒黑白像《碧雲》那樣,不心懷恩怨像《周秦行記》那樣,不描摹才子佳人的故事像《會真記》那樣,不描繪男女情事像《秘辛》那樣,希望不會被君子們所摒棄。
我的亡兒汝佶,在乾隆甲子年出生。他小時候非常聰慧,讀書不算多,就已經能夠寫八股文了。乙酉年他在鄉試中中舉,這才開始稍微學習詩歌,對於古文還沒有找到入門的方法。恰逢我從軍前往西域,他就跟從詩社裏有才華的人交往,結果錯誤地追隨了公安派和竟陵派的風格。後來他在泰安依附朱子穎,見到了《聊齋誌異》的抄本(當時這本書還沒有刊刻出版)。他又錯誤地陷入了《聊齋誌異》的風格套路,最終沉淪其中無法自拔,一直到去世。所以他留下的詩歌和文章,隻是交給了孫樹庭等人,保存著他父親的手跡,我沒有為他整理編排過。隻有他所寫的雜記,還沒有成書,其中的一些瑣事,有時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因此我挑選了幾條,附在這個記錄的末尾,以免埋沒他在燈光下、忍受著寒冷辛苦寫作的功勞。又可惜他一旦陷入那種文風,什麼正事都沒有做成,隻能憑借這些與著述無關的文字,留存他的名字了。
花隱老人居住在平陵城的東邊,鵲華橋的西邊,沒人知道他是哪裏人,他自己也從不透露真實的姓名。他居住的地方有亭台樓閣、水池山石,而且栽種的花卉特別多。他平時不與別人交往,但如果有來看花的人,他沒有不接待的。他拄著拐杖,彎著腰在前麵引導,手指不停地指著,嘴裏不停地說著,唯恐別人不知道、看不到那些美景。花園裏沒有一點空地,奇異的花香、不同顏色的花朵,紛紛揚揚,一眼望不到邊,而蘭花、菊花和竹子,尤其具有天下少見的奇特之處。蘭花有紅色的、白色的,菊花有墨色的、綠色的。還有純紅色的丹竹,純白色的玉竹;其他的竹子有的是方形的、有的有斑紋,有的是紫色的、有的有很多節。雖然有些不是常見的,但也在聽聞之中。真是奇怪啊,事物聚集在有相同愛好的人這裏,竟然就是這樣的!
有個讀書人住在岱廟的環詠亭。當時已經是深冬,北風非常強勁。他圍著火爐在夜裏坐著,冷得難以忍受,於是熄滅蠟燭去睡覺。醒來後,他看到天花板紙張破損的地方有光亮。他感到很奇怪,披上衣服悄悄起身,靠近破損的地方仔細查看。隻見一個美麗的女子,身高不到兩尺,穿著紫色的衣服和青色的褲子,腳上穿著紅色的鞋子,身體纖細得像手指一樣,梳著當時流行的發髻;她正在生火做飯,灶台旁邊有一張短腿的小桌子,桌子上的錫製燈架閃著微光。讀書人心想這一定是狐狸。他正凝視著的時候,忽然打了一個噴嚏。女子受驚,碰到了桌子,燈倒了,於是就什麼都看不見了。第二天早上,讀書人揭開天花板查看。看到一個小小的黃泥灶台,光潔得不同尋常;鐵鍋裏的飯還沒有煮熟,鐵鍋隻有碗那麼大;小錫燈架倒在桌子下麵,油跡一片狼藉。隻有生火的地方紙張沒有燃燒,實在是很奇怪。
徂徠山有兩條巨蟒,外形和普通的蟒不一樣,它們頭頂有像牛角一樣的角,顏色是赤黑色的,遠遠望去閃閃發光。它們的身體大約有三四丈長,蜿蜒盤繞在深澗之中。這條深澗大約有一畝寬,半裏長,兩邊是山夾著,中間隻有一條三尺左右寬的縫隙。遊人登上山頂,對著縫隙向下俯視,就能看到巨蟒。相傳幾百年前,這兩條巨蟒經常傷害人。有一個奇異的僧人對它們進行了禁製,它們就無法出來了。在深山大澤中,本來就會生長龍蛇,像這樣的情況似乎也沒什麼可奇怪的;隻是奇怪它們蜷伏了幾百年,竟然能夠不饑渴。
泰安有個姓韓的書生,名叫鳴岐,出身於世家大族,以行醫為業。有一次他在深夜騎馬前往別人家中,忽然看見幾步之外有一個巨人,身高十多丈。韓生向來膽子很大,他搖著韁繩徑直過去,和巨人相距很近的時候,就揮起鞭子抽打它。巨人頓時縮到三四尺高,頭發短而蓬亂,樣子極其醜陋怪異,嘴唇一張一合,發出格格的聲音。韓生下馬拿著鞭子追趕它。巨人行動遲緩,在地上蹣跚而行,看起來非常窘迫。接著它的身體縮到一尺高,而頭卻大得像甕一樣,似乎承受不住,幾乎要摔倒。韓生一邊走一邊追趕,到了病人家的時候,巨人就不見了,不知道這是什麼怪物。這是汶陽的範灼亭說的。
戊寅年五月二十八日,吳林塘五十歲的時候,住在太平館中。我前往為他祝壽。座中有個會表演煙戲的人,年紀大約六十多歲,說話帶著南方口音,談吐風雅,不知道他的煙戲是怎麼表演的。不一會兒,有個仆人拿著一個巨大的煙筒過來,這個煙筒可以裝四兩煙,點燃火開始吸,一邊吸一邊咽,一頓飯的工夫才吸完。他要了一個大碗,泡了一碗濃茶,喝完後對主人說:“我為您增添壽算可以嗎?”隻見他張開嘴吐出兩隻鶴,飛向屋角;接著又慢慢吐出一個像盤子那麼大的煙圈,兩隻鶴從煙圈中穿過,來回飛舞,就像織布的梭子一樣。然後他清了清嗓子,發出聲響,吐出的煙像一條線,筆直地向上飄,散開後變成水波和雲朵的形狀。仔細看,都是一寸左右的小鶴,左右飛舞,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失,大家都覺得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不久,他的弟子也來了,向主人敬了一杯酒說:“我的技藝不如師傅,為您表演一個小戲法可以嗎?”隻見他呼吸之間,有一朵雲飄到筵席前,慢慢變成了一座小樓閣,雕梁畫棟,窗戶精美,曆曆在目,就像畫一樣。弟子說:“這是海屋添籌。”客人們又都大為驚訝,認為用手指上的毫光變出玲瓏塔,也無法與這個表演相比。就我所看到的各種書籍中,像擲杯放鶴、頃刻開花之類的記載,數不勝數,難道真的有這樣的事情,隻是後人見識少,所以對這些事情感到奇怪嗎?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這件事,我也始終不會相信。
豫南有個姓李的人,非常喜歡馬。他曾經在遵化的牛市中看到一匹馬,全身烏黑發亮,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而腹部的毛卻比霜雪還要潔白,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烏雲托月”的毛色。這匹馬身高六尺多,尾巴卷曲,腳上長著爪子,有一寸左右長,雙目晶瑩剔透,就像水晶一樣,它的氣質高昂,就像雞群中的鶴一樣出眾。李某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下了它,因為喜愛它的神駿,喂養它的時候必定親自照料。然而這匹馬的性情非常凶猛惡劣,每次給它披上障泥,都必須用絆鎖拴住它,還要有幾個力氣大的人在左右控製住它,然後才敢騎上去。騎著它慢慢行走,感覺不到它跑得很快,但轉眼間就已經跑了百裏。有一個地方離家有五天的路程,李某在上午出發,等到到達的時候,太陽還沒有落山。因為這個原因,李某更加喜愛這匹馬了。但又害怕它難以控製,所以也不敢經常騎它。
一天,有一個身材偉岸的男子,長著碧綠的眼睛和卷曲的胡須,敲門求見,他自稱能夠馴服這匹馬。他把馬牽到馬廄裏,馬一見到他就長鳴。這個人用手掌拍打馬的左右兩肋,馬才垂下耳朵不再亂動。然後他把馬牽到一間空屋子裏,關上門和馬周旋。李某從縫隙中偷看,隻見他手提馬耳,嘴裏喃喃自語,好像在說著什麼,馬似乎在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又像之前那樣提耳喃喃說話,馬也好像在點頭。李某大為驚異,認為他真的能和馬交流。過了一會兒,他打開門,把韁繩遞給李某,這時馬已經汗流浹背了。臨走時他對李某說:“這匹馬能夠選擇主人,這也很令人高興。不過它的性情還沒有完全穩定,恐怕會傷人;現在就不用擔心了。”
從那以後,這匹馬變得溫順良善,過了二十多年,它的身體依然健壯如初。後來李某九十多歲去世,這匹馬忽然跑走了,沒有人知道它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