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除夕越來越近了,父親仍然沒有要給我買幾串鞭炮的意思。我的忍耐達到了極限,我先是哼哼唧唧,對父親指派給我的活消極怠工,接著就直接伸手討要,我知道他拿不出來,我號啕大哭,在院子裏打滾,棉衣上沾滿了灰土。就是這樣,父親仍不為所動,像沒看見我一樣,繼續挑揀筐裏的爛橘子。
除夕夜裏,我們家的飯桌上有史以來第一次擺上了純肉餡的餃子,弟弟吃得滿嘴流油。母親拖著病歪歪的身子,起來燒火做飯、上香祭神。她臉上呈現出了一絲絲興奮的紅潤。我知道,這應該歸功於父親連日來的起早貪黑。可是我無法接受一個沒有鞭炮的除夕之夜。
父親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見我吃完第一碗餃子,放下了筷子,就對我說:“孩子,你跟我出來一趟。”我讀不懂他的意思,迷迷瞪瞪跟著他走出家門。這時正是放鞭炮的時候,一來到街上,我的耳朵裏立刻充滿了或清脆或沉悶的鞭炮聲,也有少許能買得起煙花的人家,他們正在自家院子裏燃放這些當時的稀罕玩意兒。我仰著頭看天空中的五顏六色,那些從不同的院子裏衝天而出的繽紛煙花迷亂了我的眼睛,那些不絕於耳的二踢腳和麻雷子震動著我的耳膜,我久久地沉醉著,幾乎忘了身邊還站著我的父親。
“好玩嗎?”父親問我。我點點頭,顧不得回答他。“你看,別人聽到了響聲,你也聽到了響聲,別人看到了這麼漂亮的東西,你也看到這麼漂亮的東西,所以說,別人的鞭炮就是你的鞭炮。”我不明白父親的意思,他卻接著說:“可是你的娘是隻屬於你自己的,所以我要讓你娘的病早點好起來。”
他這一句話讓我想到了我的一個小夥伴——鐵蛋,鐵蛋的娘死了,他整天穿著一件不合身的破棉襖在我們麵前走過來走過去,我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我哭了,在別人的鞭炮聲中,我發現鞭炮於我來說再也不重要了,我第一次認識到我其實天天都在過年,因為我有一個完整的家。
辛苦的辛
電視台在做一檔談話節目——一對老夫妻已經結婚60年,在這共同生活的60年裏,他們相濡以沫、互相攙扶,即使在最艱難的日子裏,也從沒有分開過。
老大爺說,“文革”期間,自己被“流放”到遙遠而寒冷的北大荒,一待就是8年。老伴一個人帶著4個未成年的孩子苦挨日子。“全家人曾經半年沒吃過油腥,春節的時候,一小碟鹽拌豆腐成了他們難得的年夜飯。我這個父親,當的不稱職啊……”老人說到動情處,把白發蒼蒼的頭顱埋在手中,啜泣起來。演播現場台上台下一片騷動,一時間情緒達到了高潮。
主持人不失時機地把話筒對準老大娘:“在這麼大的生活壓力下,你有沒有產生過要和老大爺‘劃清界限’的想法?”“沒有。”老大娘言簡意賅。“那樣的日子對於一個柔弱的女人來說,可真是一場噩夢,請問大娘,您當時是怎麼熬過來的呢?”主持人再次將話筒遞過去,很多觀眾也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老大娘。
“其實,當時真的沒覺得有什麼,日子一下子就過去了。”從上台的那一刻,老大娘說的話總共不超過五句,她的話顯然讓在場的人不解渴。
“那麼,您當時又當爹又當媽,除了上班還要操持家務,是不是感覺很辛苦,甚至有怨言?”主持人循循善誘。
老大娘笑了:“小夥子,我知道你想要我說什麼。不過我真的沒什麼可說,要說累,確實很累,可是我堅信自己的老伴不是他們說的那種壞人,他早晚會回來的,我感覺自己有盼頭,因此這裏不苦,”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人們總說辛苦辛苦,辛苦的‘辛’不是這個‘心’……”
她的話還沒有完,台下已經一片掌聲!
這是一個曆經艱辛的人的經驗之談,隻要“心”不苦,再多的辛苦也隻是“累”——可以一帶而過的“累”。
冷暖自知
平安夜,外麵飄起了清雪。我和妻子站在窗前,看雪花飛舞,落在幹枯的樹枝上,落在遠處的汽車上。屋子裏暖氣充足,我們身上隻穿著睡衣,這是個浪漫的時刻。我們在等待著聖誕老人乘著雪橇來到小區的院子裏,然後順著下水道爬進我家。可是,不一會兒雪就停了,妻子有點遺憾,一遍遍地問,怎麼不下了呢?怎麼不下了呢?
平安夜,今天應該很冷。妻子的這句話,讓我想起了去年夏天的一個夜晚。
那天傍晚,我、妻子、妹妹三個人坐在屋子裏看電視。整個下午,天始終陰沉沉的。到了晚上,終於下起了暴雨。墨黑的天空像是裂開了口子,閃電從天上直撕到地下,亮一下,黑一下,晃得人眼睛發花。瓢潑一般的大雨被風挾持著,驚恐地擺動,忽地向左,然後又忽地向右。電視是看不成了。我們關了電視,拔了電源,站在窗戶前看外麵的風景。窗戶是落地窗,我家對麵就是馬路。外麵的情況一目了然。這時開始打雷。“咣”,一個,“咣”,又一個!震得玻璃都一顫一顫的,雨點打在玻璃上,啪啪作響。我遠遠望去,看到有幾輛自行車在雨中前行。馬路上的他們,仿佛蝸牛,走得很慢。他們的心裏能不急嗎?他們是被暴雨捆住了。狂風在刮著,路邊的大樹上掉下一根樹枝,砸中了一個人。那個人緩緩地倒下。旁邊的人扔了車子,跑過去救他。這些人是誰,他們必須要在雨中奔波嗎?此時,他們的親人是不是正在焦急地等他們回家?我不願意再看下去,自己躲到了沙發上。沙發很鬆軟,屋裏屋外兩重天。1991年夏天,我在老家的蘋果園裏看園子。連續下了幾天的暴雨。半夜時分,搭在園子裏的那個小泥屋坍塌了,我隻好領著老狗,頂著狂風暴雨往家裏逃。我在泥濘的路上跌跌撞撞、一步三滑,被摔得渾身泥水。我盼著趕緊回到家裏,躺倒在炕上,蓋上一張溫暖的被子。走了兩裏地,終於回到家,卻發現家裏的狀況並不比園子裏強多少,屋頂上已經漏得像篩子底,父母手忙腳亂地找東西來接水,炕上、地上擺滿了盆盆罐罐。而雨水還在順著門檻嘩嘩地往屋子裏流淌。
那個希望破滅的夜晚啊!我終於知道,在一個毫無競爭力的地方,沒有堅固的家可以供你藏身。但是我在路上行走時,是如此急切地念著兩個字:回家!回家!回家!
現在我有家了,冬暖夏涼。白天在辦公室裏上班,晚上回家睡覺。出門時,稍微感覺氣候不適,起碼可以打輛的士。冷暖於我,已不是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但是有一些鏡頭,還是時不時地閃現在記憶裏。1997年我剛畢業時,租住在南湖岸邊一座低矮的小平房裏,每月租金70元。1998年元旦,房東一家出門串親戚,他們那屋子不燒炕,我這屋子裏就一點熱乎氣也沒有。我把所有的被子都拿出來蓋在身上,最後還是被凍成了感冒。那個晚上好冷啊。現在,我租住的那些平房早已被夷為平地,一個叫做威尼斯花園的高檔小區拔地而起。當年,我在別人的節日裏受凍。現在,我不受凍了,可每當我歌舞升平、醉生夢死的時候,心裏就忍不住要問:這時候,有人在挨凍嗎?這樣一問,我心裏就會一激靈。
1998年末,我去采訪一個殘疾人。這是一個十分好強的人,他沒有雙腳,隻能靠手上拿著的兩個板凳來走路。但是他有一門修理電器的好手藝,在那個貧民小區裏生活還算中上等。我本想就他的自立自強寫一篇文章。他卻說,你別寫我了,正好我們這裏有個貧困戶,冬天連買煤的錢都沒有,你這個記者趕緊辦點正經事,幫我們呼籲一下。我跟殘疾青年來到那個貧困戶家裏,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在繁華的都市角落,居然還有這麼狹窄、髒亂的住處。一個老太太和一個智障少年蜷縮在炕上。我在屋子裏隻坐了一會兒,便手腳冰涼,腦門都被凍得生疼。我隻好硬著頭皮給民政局打了個電話。謝天謝地,記者的頭銜還真起作用了。民政局的人表示馬上過來看看。這件事辦成後,讓我安眠了數夜。
我曾經想問那哆哆嗦嗦袖著手在廣場上等活兒的民工:你們冷嗎?可是又一想,這簡直就是廢話。空調、暖氣,把我們恒定在某個舒適的溫度之內。外麵風雨輪回,屋內永遠溫暖如春。但是必須有一部分人在風雨中奔波勞碌。他們造就的春天是給別人用的。遍身羅綺者,哪有養蠶人?好在,他們麻木了,以為本該有雪有冰有揮汗如雨。而我,遠離了冷暖,卻越來越容易感知到天氣的冷暖。也許隻有經過了大冷大熱的人才能保持這樣的心態。
報紙上說,有個人被凍死了。他一點點被凍死的時候,還有意識嗎?如果他還有意識,那個過程中,他在想些什麼?他的父親母親是誰?他的妻子兒子是誰?為什麼,他會在馬路上被活活凍死?我們不是他們的親人,永遠無法知曉那背後的故事,他的死與無關的人無關。
冷暖人生,自己知道。
平安夜的晚上,我在溫暖的屋子裏,睡了一個很香的覺。一覺醒來,豔陽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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