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鹹福宮後穿堂拐進朱漆鉚釘的百子門,剛要提步走進西長街,一陣穿堂風夾雜著刺骨般的寒意卷了過來。我打了個哆嗦,忍不住跺了跺腳,擱了手中的雕花八角宮燈,搓著雙手,哈了兩口熱氣,這才感覺到了暖意。
用通紅了的手貼上早已是凍得僵了的臉,暗暗腹誹道:都這個點兒了,還巴巴的吩咐小廚房做了芙蓉糕讓人送去給鹹福宮的丹姐格格。也活該自己倒黴,那麼多人偏巧點的還是自己。這紫禁城一到十一月,晚上就滴水成冰,虧得自己還裏三層外三層的套了這麼些衣裳,可還是凍得不行。
想到這,我蹲下身子,背靠著百子門牆根兒坐下。伸手從淺紫色杭綢麵子的琵琶襟背心裏掏出一個油紙包來。
轉眸掩嘴一笑,還好我聰明,送去鹹福宮之前偷偷藏了一塊芙蓉糕。天寒地凍的,吃點東西下肚身子也要暖和些。
靠著冰冷的磚牆,狼吞虎咽的吃完了芙蓉糕,我拍了拍手,提起宮燈就要往回趕。
西長街甬道裏是一團漆黑,兩側樹立的宮燈早已是燈枯油盡。偌大甬道裏就剩下我手中的這盞宮燈,閃著螢火燭光。有風帶著呼呼的聲響從耳邊刮過,寒意襲來,我伸出手臂環住身子,身上汗毛緊立,腳步不覺放慢了許多。也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前幾日夜裏淺碧和我們說的狐鬼故事來。
“這紫禁城從前明永曆皇帝到現在都有兩百多年了,什麼怪事沒有過。就說咱們宮外頭那條西長街,別看它白日裏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這一到夜裏,說不出的嚇人。你們可瞧著那長街隱蔽處的淨房了。我在前明宮裏侍奉的時候,就聽那些老宮女說過,一到半夜時分就常有活不下去的宮女跑到淨房裏去懸梁自盡。等到第二天發現她們的時候,那臉都憋青了,舌頭伸得老長老長的。所以宮裏的奴才們晚上是從來不敢在西長街裏走夜路的,都說這些宮女死不瞑目,怨氣重,會化作厲鬼出來嚇人。聽說還有人親眼見著過呢。”
淺碧曾在前明宮裏當過使女,對這些紫禁城的軼聞怪說最是熟稔。
彼時的我正躺在炕上,享受著棉被裏愜意的暖和。對她所言,不過報以一笑罷了。
可是現在的我,就走在這淺碧口中無比驚恐的西長街裏。發抖的手死死握住唯一的光亮——那盞八角宮燈。貓著腰,輕挪著步子,眼睛不住的望四周打量著,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會有吐著血紅舌頭的女鬼從後麵撲過來掐住我的脖子。
打了一個激靈,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後脖子,竟不知道什麼時候滲出一層密密的汗珠來了。
攤平了手掌,朝打著哆嗦的腿肚子上狠狠來了一掌,我心頭暗罵道:林莫華,你好歹在現代社會念了快二十年的書,是受過高等教育,名牌大學畢業的碩士生。在社會主義無神論的旗幟下生活了二十八年,現在怎麼倒怕起鬼來了!
可事實證明,思想和行動完全是兩碼子事。我雖是這麼想,但身子卻繃得更緊。腦子裏像放電影膠片一樣閃過上高中時候看的那些港台的、日本的恐怖片。
心裏正發毛,突然想起自己高三的時候,每天上晚自修一個人回家,都要穿過一條狹長的小巷子,那巷子又長又黑,隻有一盞時明時暗的昏黃路燈。每次走,都是膽戰心驚。後來想出了個法子,那就是唱流行歌曲來壯膽。別看這法子俗套,但是的確很管用,基本一首歌唱完,就順利穿過那恐怖的巷子了。
前麵黑黢黢一片望不到頭。我索性牙一咬,心一橫,也管不得它三七二十一。就這樣,我一邊哼著曾經狂迷的艾薇兒的搖滾,一邊打著哆嗦,幾乎玩命似的狂奔過了這西長街。
直到看到長春宮懸在宮門口的那兩盞亮著的燈籠,我這才站住腳,歇了口氣,心裏早就不知道把那淺碧暗罵多少回了。
輕叩宮門,有守夜的小太監替我開了門。我隔著院子裏的冬青樹朝正殿睃了一眼,殿內的燈火已經熄了。提起宮燈,朝那小太監道了聲謝,便回自己住的偏殿去了。
才到偏殿門口,就有陣陣暖氣往外溢出來。我忙推了門進去,口中道:“還是屋子裏暖和,可凍死我了。”
屋子裏,秋兒和留香還沒有歇下,正圍坐在火盆旁說著閑話呢。
秋兒見我回來了,忙站起身來,牽過我的手,讓了我在暖烘烘的火盆前坐下,又往自己手裏的寶相花銅手爐裏添了幾塊熱炭,塞到我懷裏:“快捂捂,這個時辰去趟鹹福宮,怕是要凍壞了。”
我對秋兒感謝一笑,輕輕搓了搓手,把手掌平放在懷中的手爐上:“主子歇下了嗎?”
“嗯。巳時三刻就歇下了。淺碧在殿裏上夜伺候著呢。”留香撥了撥火盆裏燒得通紅的銀霜炭,微抬眸子朝我道。
難怪淺碧不在屋子裏。同住在這偏殿裏的,除了我還有秋兒、淺碧和留香。我們四人都是長春宮裏的一等宮女,也是因為這樣,才有資格住進這緊鄰著正殿的偏殿裏,不至於像那些低等宮女們一樣隻能擠在後頭的東西耳房裏。
“方才都在聊些什麼呢?說的那麼開心。我站在門外都能聽見你們的笑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