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爭霸風雲(6)(2 / 3)

但能接受這種價值觀念的人在當時就已經越來越少,“國人皆咎公”就是明證,而仁聲久著的公子目夷對宋襄公戰爭觀的批駁更能說明問題。公子目夷批評宋襄公不懂戰爭,他提出在戰爭中就要充分地利用一切有利的條件打擊敵人以追求勝利,“三軍以利用也,金鼓以聲氣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聲盛致誌,鼓儳可也”(軍隊憑借有利的戰機來進行戰鬥,鳴金擊鼓是用來助長聲勢、鼓舞士氣的。既然軍隊作戰要抓住有利時機,那麼敵人處於困境時,正好可以利用;既然聲勢壯大,充分鼓舞起了士氣,那麼,攻擊未成列的敵人,當然是可以的)。對於敵人來說就不能講仁義,“雖及胡耇(胡耇:很老的人),獲則取之,何有於二毛!明恥教戰,求殺敵也。傷未及死,如何勿重?”最好趕盡殺絕,斬草除根。之後,像宋襄公這樣在戰爭中信守規則的人幾乎絕跡,人類的戰爭進入“兵以詐立”、“合於利而動”的新時代。但看似迂腐不堪的規則所保護的其實是大多數人的利益,因為戰場上沒有常勝將軍。拋棄規則的結果必然是遭受懲罰。楚國不是拋棄禮樂文明的始作俑者,卻是推波助瀾者。此後,更不講規則的吳國在“變詐之兵”的祖師爺孫武的率領下,五戰入郢,楚昭王出奔,死去的楚平王被掘墓鞭屍。最終楚國被虎狼之國秦所滅。作為楚國後裔的項羽,為報複秦國,在後來的反秦戰爭中,“夜擊坑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又“引兵西屠鹹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多少無辜的生靈成為這一規則的殉葬者!

泓水之戰,實力不濟的宋襄公並非完全沒有勝機,他的慘敗,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他守規矩,講原則,不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但這次敗仗卻給曆史帶來了很不好的影響,導致小人道長,君子道消。既然守規矩、講原則要吃敗仗、受嘲弄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不僅身敗還要名裂,誰還再去做這樣的傻瓜?一幫小人則得意地站在陰暗的角落冷笑,大肆嘲弄禮樂文明、仁義道德,把這些充滿人性光輝的東西看做瘟神,仿佛誰沾上就活該倒黴。比較早地跳出來的是韓非,這位“極慘礉少恩”的反人性主義者認為,宋襄公的行為是愚不可及的,是“親仁義之禍”。在韓非眼中,人性都是逐利的,君臣、父子之間,無不“用計算之心以相待”,“父母之於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後便、計之長利也”。“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人世間的一切不過是一種交易關係;至於仁義禮信,那不過是騙人的鬼話,誤國而害民。韓非的功利思想在後世大行其道,人們將宋襄公守規矩、講信義看做“蠢豬式的仁義道德”也就不足為奇了。但如果仔細考察一下秦漢以來兩千多年中國的曆史,就會發現,正是在這幫自以為聰明的人手裏,中國的政治簡化為爾虞我詐的權謀,國家變成了波詭雲譎的江湖。隻有恩怨,沒有是非;隻有權謀,沒有規則;連“引蛇出洞”這類下三濫的手段也被美化為“陽謀”而登堂入室。勝者為王敗者寇,有權有利便有理。今天你對付我的陰謀詭計,成了明天他搞掉你的製勝法寶。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不過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普適性的規則,保護的是整個人類社會的利益。沒有規則的江湖,就像弱肉強食的叢林。在叢林中,每頭野獸在自由攫取食物的同時,也極有可能成為別的野獸的美餐,到頭來都逃不脫成為食物鏈上的一環。“試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隻要翻看一下中國的曆史,就知道在秦漢以降兩千年來的政治鬥爭中,無論是被描成紅臉的正麵人物還是被塗成白臉的反麵人物,都不得不利用權謀取勝,又都難以逃脫被權謀趕下台的下場。較為典型的是宋代的宰相王欽若、寇準、丁謂、王曾四人之間的連環扣。王欽若、丁謂是真宗後期“五鬼”中的兩位,在人們的心目中,是比較典型的反麵人物。寇準、王曾則相反,是正派官員的代表。澶淵之戰,身為宰輔的王欽若畏敵如虎,力主遷都逃亡。當時宋之軍事重鎮天雄軍孤懸敵後,岌岌可危。嚇得六神無主的真宗急欲派遣有名望的大臣前往鎮守。主持軍政大計的寇準為減少抗遼阻力,暗地裏告訴真宗說王欽若從麵相上來看是福將,“智將不如福將”,欲守住孤懸敵後的天雄軍,非借助其福氣不可,真宗聞言大喜。寇準略施小計,就將王欽若趕出朝廷中樞,調往最艱苦的前線。寇準和王欽若兩人從此結怨。澶淵之役後,王欽若為報複寇準,暗地裏在真宗前使壞,說寇準勸真宗親征,實際上是把真宗當做賭博的“孤注”,為自己建功立勳計,全然不顧真宗的個人安危。真宗聞言不悅,從此疏離寇準,不久將其外調。寇準和王欽若兩人雖有正邪之分,但在打擊對方的手腕上則是一致的。真宗晚年,再次入相的寇準與丁謂又對上了。寇準屢次給真宗打小報告,提醒他太子年幼,丁謂這個人心地奸邪,最好不要讓他在中樞做事。真宗當時是一陣清楚一陣糊塗,寇準準備找個機會下手趕走丁謂。丁謂探知後,先下手為強,乘真宗糊塗那會兒,讓他稀裏糊塗簽了聖旨,把寇準架空。接著再勾結劉皇後,汙蔑寇準搞政變,將他流放到當時還是窮山惡水的瓊州。此後,丁謂幾乎大權獨攬,一手遮天。真宗去世後,仁宗即位,看不慣丁謂的王曾假意向丁謂示軟,在獲取丁謂的信任後,避開丁謂,在升格為太後的劉氏那裏告了丁謂一狀,汙蔑他故意把真宗墓地安放在風水不佳之處,意圖讓仁宗絕後。基本上是照搬照抄丁謂陷害寇準的手段,結果也一樣有效。劉太後大怒,連辯解的機會都沒給丁謂,就將他貶到比瓊州更為荒遠的崖州。當丁謂路過寇準的貶所時,寇準的奴仆準備好了棍棒,打算截住他痛毆一頓。哪知寇準不許,還派人送了丁謂一隻烤羊,隻是堅持不與他見麵。在這一刻,也許他已悟透了,出來混,早晚要還的。你黑我我陰你,大家下場都一樣。在無規則的政治鬥爭下,每個卷入者都不得不利用權謀爭勝,卻又難逃被權謀計算的宿命!這樣的曆史延續幾千年,也許,我們會說,我們的民族要是有點宋襄公的精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