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位年輕的日本軍官提著一條香煙到醫院探望我。他是日本軍方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能說一口流利的美國英語,還自稱曾在美國的學校讀過書。他小心翼翼地對我說,美國和日本將互換戰俘,而且美國的新聞從業人員,當然也包括我,都在交換之列。聽到這個消息後,我異常激動。他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對我說,隻要我的健康狀況允許,就能坐上交換戰俘的輪船。日本人真的會讓我登上交換戰俘的輪船嗎?這次航行曆時幾個月,我的身體能承受得了嗎?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了加德納醫生。他回答說:“隻要有人每天指導你用藥,你或許可以回到美國。不過遺憾的是,這份交換名單並沒有我的名字。”我無法找來交換名單的副本,所以我的醫生們是否在這份名單上,我就不得而知了。後來在船上,我看到了五十多個護士,三十多個教會醫生,但那是我在登船之後才看到的。在此之前,我根本無法得知這一點。我也無法證明自己的確在這份名單上,那個日本軍官的話是唯一的證據。
幫助美國在遠東地區活動的瑞士總領事隨後也來看我。他說,為了去大橋監獄和江灣監獄見我,他使盡了渾身解數。不過,日本人總是拿著一封表明我身體健康且有我簽名的信來敷衍他,使他的願望落空。那些信上總是寫著類似“我的身體非常健康”“我滿意極了”等荒謬的文字。顯而易見,這些根本就不是我寫的。除此之外,瑞士總領事還向我講起我因為“間諜罪”而被處決的報道——這個報道已經在美國流傳開來,以及美國國務院詢問他關於此事的詳情。他還信誓旦旦地保證,交換戰俘的名單上有我的名字,隻要我的健康狀況允許,我就能坐上交換戰俘的輪船,除非日本人在最後時刻改變主意,禁止我離開上海。
過了幾天,維克特·凱恩來探望我。他拿出一份《大美晚報》,非常激動地讓我看。《大美晚報》這份美國的報紙,現在性質已經改變,成為了日本人的傳聲筒。在凱恩拿給我看的那份報紙的頭版上有一個兩欄的報道。報道提到,日本戰爭軍事法庭以間諜罪判處一批美國人和英國人死刑,而我是這批人中的一員。凱恩表示,他堅信有一批反對遣返我回到美國的日本軍人,千方百計將此前的命令撤掉,日本人很有可能會把我再次關進監獄裏。我發現,日本的電台已經廣播了報紙上的這份報道,而廣播這份報道的人以前曾是一個美國記者,後來投靠了日本人。據說,他“轉變”到了日本一方,而且依然通過原有的美國電台,將國內和海外的報道播送出去。
我的身體在醫護人員的悉心照料下逐漸好了起來。我的體重增加了,達到了79磅,有時還能去陽台上曬太陽。不過,在曬太陽時,我需要坐在一把傾斜的椅子上。雙腳帶給我的痛苦已經越來越輕了,這要歸功於醫護人員,是他們將那些受感染的骨頭和肌肉清理掉,還讓我接受了輸血。醫院的護士和中國籍的勤務人員在得知我有可能坐船返回美國後,便下定決心給我更大的幫助。海倫嬤嬤送給我一個小巧的護身符,並將其釘在我的睡衣上,期待它保佑我的身體盡快康複。此前幾天,她還送給我一首祈禱詩。我把那首祈禱詩背給她聽時,她異常開心。凱恩的一個中國助手還偷偷地帶一些食物給我吃。那些食物都是他親手做的,味道非常好。
接著,我聽說加德納醫生也被允許登上交換戰俘的輪船。這使得我像他那樣開心。我還發現,交換戰俘的名單上,還有聖路加醫院的D.J.麥克萊肯醫生和他的夫人的名字,他們也是我的老朋友。此外,山東齊魯醫學院的倫道夫·希爾思醫生也將與我們一起航行。如此多的教會醫護人員的名字出現在這份名單中,體現出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日本侵華致使大量醫療服務無法繼續進行下去。
就在我不斷地接到好消息,並且為返回美國做準備時,我接到了一個壞消息。變節的廣播和報紙稱,我將被禁止登船。
我隻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在我活著的時候,我決不會再回到日本人的監獄裏去。我在心裏計算著從床到陽台的距離,想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去做這件事——下床爬到陽台上,從四英尺高的欄杆上翻過去,之後從七層樓上縱身一躍,任由自己的身體落到大街上。在此之前,自殺的想法從未在我的頭腦中出現過。在大橋監獄時,我隻有幾次想過與自殺有關的問題。當時我想,日本憲兵知道我跳過欄杆後,一定會非常開心。在我狹窄的陽台對麵,有一座四層的公寓,日本憲兵檢察官的辦公室就位於那裏。那個押著我去山本上尉的辦公室,再把我送回監牢的憲兵,經常在深夜裏,指著欄杆下麵漆黑的院子狂笑。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我就裝作什麼也沒有看到,以最快的速度穿過那條走廊。
我在上海的老朋友兼同事吉米·庫克斯的遭遇經常會出現在我的頭腦中。他是路透社的通訊員,在東京憲兵總部接受像我這樣的審訊時,也不知道是別人把他推下去的,還是他自己跳下去的,總之,他從四樓的窗戶上摔了下去。在遠東地區的新聞圈,吉米聲名顯赫。在被抓進日本憲兵總部時,他已經擔任路透社東京分社經理有一段時間了。日本憲兵以為英國大使館從事間諜活動為由,把他逮捕。日本憲兵宣稱,吉米在接受幾個小時的審訊時,對自己的罪責供認不諱,後來跳出窗外,摔到了水泥街道上。吉米並沒有摔死,隻是摔得不省人事了,之後被送進了醫院。英國大使館與日本人多次交涉,最終迫使日本人做出讓步,同意一個英國醫生去醫院探望他。醫生檢查後發現,他的手上、腳上有很多被注射器針頭刺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