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在異邦懷著熾烈的懷鄉之情寫下了《太陽吟》。他把太陽看作是來自家鄉的親人。他豔羨太陽,因為它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他借太陽抒發的想念故國的情懷,具體而且切實。他想起北京城裏宮柳的秋色,想起自己的憔悴也如柳色一樣。但她仍然揶揄地自慰:往後我看見你時,我當回家一次——《太陽吟》是激情化成的詩篇,它的光熱如同郭沫若《爐中煤》之燃燒,它們是姐妹篇。
中國新詩的奠基之作《女神》於1921年出版時,引起了聞一多極大的關注。次年,即1922年,旅居美國的聞一多便寫了《女神之時代精神》、《女神之地方色彩》兩文,對《女神》的出現給予高度的評價,也提出了肯切的批評。聞一多的觀點概括地說,就是《女神》富有強烈的時代色彩,但她的地方特色(即我們今天說的民族特色)不足,《女神》過於歐化。聞一多對於《女神》的見解,曆時半個世紀,仍然不失其科學的文藝批評之光彩。聞一多是個富有創造性的詩人,他認為新詩要新,但不能一味地歐化,他主張新詩應當富有本民族的特色、主張在新詩中用舊典。他的《紅荷之魂》諸篇,對此作了明確的試驗,這是他對新詩民族化的一個明顯的努力。他以為,新詩人不要做純粹的本地詩,但還要保存本地的色彩,它不要做純粹的外洋詩,但又盡量的吸收外洋詩的長處。它要做中西藝術結婚後產生的寧轚兒。我以為詩同一切藝術應是時代的經線,同地方緯線所編織的一匹錦(《女神;&;方色彩》)。《紅燭》中成就最佳的詩篇如《太陽吟》、《秋色》、《憶菊》,都是他力圖用上述經緯線織就的五彩斑斕的錦緞。
在那些詩篇裏,聞一多憑著畫家對於色彩的敏感與熱愛,把他所向往的(甚至是近於幻覺的)生活,塗抹成繽紛耀眼的彩畫。他在這些美麗的畫麵中,寄托了他對故國親人的最深沉的憶念。1922年12月1日,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佛來琪喚醒了我的色彩的感覺。我現在正作一首長詩,名《秋林》
篇色彩的研究。(《致梁實秋》)《紅燭》集中有《秋色》,是寫秋林的色彩的,不知是否指此。《秋色》副題為芝加哥潔閣森公園裏。這是一首絢爛的詩。它的色彩令人目眩,劈頭一句便是:紫得象葡萄似的澗水翻起了一層層金色的鯉魚鱗。詩人微妙地捕捉了色彩的變動:紫色的澗水,頃刻間泛起了金波,而後,朱砂色的楓葉,如燕子之掠過水麵,飄下來,晨曦向著世界笑出了金色,而這金色,在槐樹是黃金,在橡樹是赤金,在白皮鬆卻是白金;倏間,這些金光閃閃的樹又變成了琥珀,瑪瑙,百寶玲瓏的祥雲……詩人為這異邦的多彩景色所陶醉。但即使在這樣令人迷戀忘返的浪漫的世界之中,卻出人意外地跳出了黃浦江上林立的帆檣的聯想,而那無數的秋林,也在他的眼裏產生了幻覺:
哦,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紫禁城裏的宮闕——
黃的琉璃瓦,
綠的琉璃瓦;
樓上起樓,閣外架閣……
小鳥唱著銀聲的歌兒,
是殿角的風鈴底共鳴。
哦!這些樹不是樹了,
是金碧輝煌的帝京。
在《紅燭》時代,應當說,聞一多對中國的現實是相當隔膜的。去國之前,他生活在他自己製造的精美劍匣之中,他用醉眼看迷瀠的生活。直奉戰爭那個初夏一夜底印象,開始向現實瞥了實在的一眼,但那印象也還是相當抽象的。去國之後,他時刻沒有忘卻自己的祖國和人民,他為故國的凶年兵燹而憂苦,但他畢竟缺乏生活的實感。《紅豆》是情詩,卻與那時許多詩人的此類作品不同,是實有對象的具體入微的情詩;而他的懷念祖國的篇什,卻是理想化的,有意的美化,以慰自己的渴念。如同他用繁縟的彩色描摹那秋林,他用繁縟的彩色描摹他心中的祖國。在這種心情下,他寫出了《紅燭》時代的最主要的詩篇——《憶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