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神之再生》中,詩人提出對舊的徹底的否定而重建天體的理想,在《鳳凰涅檠》中,則具體地提出了實現這一理想的途徑,這就是鳳凰涅檠的方式一通過一場烈火的焚燒,在烈火中求得新生。這就是當時年輕的詩人提出的療救中國的藥方。的確,它是有些抽象的。但它那種對舊世界、舊中國、包括對舊我的革命的態度,卻應予以充分肯定。這是問題的實質。這裏有對舊世界不妥協的批判。生在這樣陰穢的世界當中,便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會生鏽,這是何等沉痛的歎息!這樣的世界,沒有在的價值,隻能對它徹底地否定。這就體現了《女神》作者的基本政治態度。這種態度,與當時主張改良妥協的右翼胡適之流的主張,是針鋒相對的。《鳳凰涅槃》中,鳳凰唱著高昂而悲壯的挽歌,采集香木,無視岩鷹和鴟梟等類的恥笑和低毀,毅然舉火自焚。她們在火光之中歡唱舞蹈,慶賀死了的光明的更生。這當然應當視為一種對於現實的革命的態度。
自焚的是鳳凰,更生的是鳳凰。但是,鳳凰和鳴指出,更生的並不是個別,而是一切的一,一的一切。正如聞一多說的,丹穴山上底香木不隻焚毀了詩人底舊形骸,並連現時一切的青年底形骸都毀掉了。詩人說: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火便是凰,鳳便是火。可以認為,鳳凰的更生,便是你我的更生,宇宙的更生。一曲華美壯麗的鳳凰更生之歌,便是新世界在烈火中誕生的頌歌。
《鳳凰涅樂》的調子是雄渾而悲壯的。說它雄渾,乃是由於它的旋律中有著革新進取的時代的強音;說它悲壯,乃是由於它的出發點是對舊宇宙的絕望。故國的沉滄,民族的災難,個人的積鬱,使詩人勇於向黑暗宣戰。這首詩的寫作日期,是1920年1月20日,前此兩天,即1920年1月18日,詩人在一封給友人談詩的信中即對舊我作了否定與批判。他說:我不是個人,我是破壞了的人,我是不配你敬服的人,我現在很想能如phoenix一般,采集些香木來,把我現有的形骸燒毀了去,唱著哀哀切切的挽歌把他燒毀了去,從那冷淨了的灰裏再生出個我來!這封信,已經勾畫出《鳳凰涅樂》的雛型,可以認為是這首閃著奇光異彩的長篇抒情詩的構思的發端。
這裏講我,當然不限於我,講的是包括舊我在內的舊的一切,全要付諸烈火!在前引的信中,詩人還引用了三年前寫的幾首舊體詩,可作佐證。其中有這樣的詩句:有國等於零,日見幹戈擾。有家歸未得,親病年已老。……悠悠我心憂,萬死終難了。(《夜哭》;),悲憤極其深沉。可見,鳳凰隻是借喻,這鳳凰的再生,象征著中國的再生,同時也是我自己的再生(《我的作詩經過》)。
《鳳凰涅槃》與《女神之再生》代表了《女神》的基調。概括地說,這是充滿信心的勝利的歡呼。這歡呼的聲浪,與五四時代狂飆的呼喊是完全和諧的。詛咒黑暗,歌頌光明,揚棄舊的,創造新的,這是《女神》的主旋律。因此,它歡呼日出,在日出中,他不僅看到光的雄勁,而且看到明與暗,刀切斷了一樣地分明!它是那樣地熱愛太陽,聲聲呼喚快向光明處伸長,不斷地努力、飛揚、向上!(《心燈》)
在《女神》的昂揚的時代呼聲中,處處可以感受到先進思潮的濤音。當它歡呼晨安,在一連二十八個不免有些駁雜的晨安之中,它的目光越過萬裏長城,投向了雪的曠野之上的我所畏敬的俄羅斯。我們知道,在俄羅斯,那時剛剛慶祝了無產階級革命的勝利。盡管與此同時,詩人還歌頌了華盛頓、林肯及其他,但是,他畢竟是在紛繁的現實中銳敏地矚目了俄羅斯原野上的革命巨變。這正如他在1919年末寫《匪徒頌》一樣,當他以無畏的詩句歌頌了那些敢於反對舊秩序進行各方麵的革命的匪徒時,還以單獨的段落歌頌了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詩人在當時敢於這麼突出地列舉名字頌揚這些亙古的大盜,這當然是很有說服力地說明了他的睿智和勇敢。有趣的是,在《巨炮之教訓》裏,當托爾斯泰滔滔不絕地進行迂闊的人性說教時,列寧在一旁斬釘截鐵地喊出了強有力的聲音:為階級消滅而戰喲!為民族解放而戰喲!為社會改造而戰喲!這是真理的雷鳴。作者說:他這露靂的幾聲,把我從夢中驚醒了。
作者在《女神》序詩中宣布我是個無產階級者,我願意成個共產主義者。盡管在當時,如他自己說的,對這些概念還區分得不太清楚,但應承認,至少在他看來,這些稱號是革命的,也是崇高的。這表明了無產階級思想的初步覺醒。詩人對工農勞動群眾的熱愛與頌揚便是這種覺醒的一個證明。在《綴了課的第一點鍾裏》,他稱工人為我的恩人;《雷峰塔下》裏,他要跪在那鋤地老人的麵前,喊他一聲我的爹;在《地球,我的母親》裏,他稱田地裏的農人是全人類的保姆,稱煤礦工人是全人類的普羅美修士;在《巨炮之教訓》裏,他高呼至高的理想隻在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