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方檣坐到了我的側麵問道,就是你說的那幅畫上的模特?
我點點頭,將畫家告訴我的情況對他講了一遍。
方檣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隨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看見方檣暗然神傷的樣子,我想,我們怎麼了?青青與我們都不相識,難道是那幅畫曾經觸動過我們內心的某種東西?
我將這種疑問講給方檣,他想了想說,也許是因為死亡對人有吸引力吧。
方檣這句有點學術味的話,使我想起了我最初在網上遇見他的情景。我們聊得最多的是死亡,他很快成為我最好的聊天對手。沒想到,當我將自己在爛尾樓值夜班的情況不經意告訴他後,他居然敢跑來陪我值夜班。爛尾樓是我和方檣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卻是另一個人的生命終結地。
我說,第一次看見那幅畫時我就有種不祥的預感,你有過嗎?
方檣說,我想到小可,還有蓓,還有……
方檣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下麵的話是什麼,便說,你講啊!還想到了我是不是?昨天你在爛尾樓講過這話的,沒關係。你覺得現在講出來,是將我和死人連在一起了,沒什麼,也許我就和她們一樣呢。
別瞎說!方檣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說,那幅畫太美了,我隻能將它與美的東西聯係在一起。
說完這話,方檣才發覺了自己的舉動,趕快將他的手從我的手上移開。他有點慌亂地垂下了目光。
夜裏的寫字樓寂靜無聲。在死亡的名下,我感到胸口興奮得砰砰直跳。
我改變了話題,問他道,你有過女友嗎?顯然,我這問話是將小可和蓓排除在外的,他現在自己也知道那是死亡之神給他的幻想。
方檣說,從沒有過,真的。他摸了摸臉上的傷痕接著說,我這樣子,挺嚇人的。讀大學時,我給一對情侶在樹林外當過警衛,都是同學,他們害怕夜深了遇到壞人。後來,那個女生為了感謝我給我介紹了一個外校的女生,可是第一次見麵後就吹了。
方檣所做的荒唐事讓我想笑,我知道了我和他在那幅畫上產生了不同的幻想。
我望著他,想捕捉他的視線,可是他將眼睛垂下了。
我叫他道,方檣。
他抬起頭說道,什麼?
我說,我愛你。
我說出了千百年來被無數情人所重複過的這三個字,這種重複像生與死一樣因環環相連而永不磨滅。
我看見方檣流下了眼淚。
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我感覺到他的手臂將我環繞。他的呼吸吹到我的臉上。我閉上眼,看見原野在風中波動的景象。
這個夜晚,我陷入了生命中不可思議的迷醉。他將我送到小妮的家門口時已是半夜。為了不驚動何姨,我沒敢去衛生間衝澡便直接躺到了床上。黑暗中,我的頭發、臉和脖頸散發著兩個人的氣息。我很快像嬰兒一樣睡去,這種睡眠像回到子宮或者死亡一樣完美。
第二天早晨,何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說,珺兒,你眼睛發亮,是打聽到小妮的消息了嗎?
我愣了一下,立即在心裏罵自己沒良心,怎麼在一夜之中竟沒想起過小妮呢?
我有點歉疚地說,暫時還沒有線索。不過,我相信,很快……
何姨埋下了頭,我知道有一種痛無法安慰。
何姨又出門去了,她必須在不停地奔走中才能度過每一天。我枯坐在椅子上,回想著小妮留下的那些日記,想從中悟出她可能出走的方向。
有人敲門,是畫家來了。他進門便問,你何姨呢?
我說她出去了。
多久回來?畫家很急切的樣子。
我說也許下午,也許是晚上,說不準。你有什麼事嗎?
畫家說,我替她找到工作了,是一所私立藝術學校,我有個朋友是那裏的股東,他們正缺舞蹈老師。聽說何姨的情況後,他們高興得很,說這種正宗舞蹈團出身的人,搞舞蹈編排、設計什麼的才叫內行。
這個好消息讓我高興得差點掉淚,我說我上街去找何姨,畫家拉住我說不用這樣急,她最近幾天去學校報到都可以。
畫家接著問起尋找小妮的情況,他說也許該通過電視或報紙找找了。我咬咬牙說,再等等。
接下來無話可說,可畫家坐在那裏沒有要走的意思。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對我說,走,上我家裏去,給你看樣東西。
我在迷惑中跟隨畫家上樓,進屋後他將我領到畫室坐下,從收藏櫃裏拿出一本精美的影集。他說,這裏麵都是你何姨的照片,你看看吧。
我在吃驚中打開影集,第一張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舞蹈練功服的年輕女人,她的麵容讓人著迷。她側著身,烏黑的長發挽在頭上。從柔滑的脖頸開始,優美的線條流過她的全身一直到達足尖。
這是二十來歲時的何姨,如今又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在她身上看見過去的影子。
我捧著影集繼續看下去,都是何姨的照片,有的在練功,有的是演出劇照。如夢如幻的時間曾經將女人塑造得如同神靈。
畫家說,這些照片都是他當初在團裏做美工時留下的資料。
為什麼讓我看這些照片?我盯著畫家,想從他長滿絡腮胡的臉上看出他異樣舉動的緣由。
畫家的目光投向了牆上那幅畫,青青,優美的背影伸手可觸。
畫家問我道,你知道我畫畫時為什麼選擇背影嗎?
我說,你喜歡神秘。也許,還混雜著你童年形成的性格中的某些東西。
畫家並不解釋也不回應我的話。要進入成年人的內心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多數時候隻有神父才能做到。
畫家歎了口氣說,我不能躲避自己了,我想娶你的何姨,你說能行嗎?
畫家突如其來的強烈表達讓我吃驚。不過,我仍然感覺到他對此毫無把握;或者,他對自己是否作好了準備沒有信心。他是想借助我的力量來完成這個他生命中的轉折。
我問道,菊妹呢?
她走了。畫家說,我讓她永不再來,我想在後半生真正實現自己的願望。這事得拜托你了,你先給何姨說一說,怎麼樣?
每個人的靈魂都受著不同的壓抑,像石頭壓著草根一樣。多數時候,我們選擇了在石頭下沉默,了此一生。掀翻這塊石頭就是再生,它需要神賜與你力量——這是我昨夜回到家時在紙上寫下的一段話。阿門,來到我心中的這種宗教情結陌生而又新鮮。
我鼓勵畫家自己向何姨作出表達。我說,二十多年前,你們不是就走到一起過嗎?你現在是相當於失蹤二十多年後重新回家。
失蹤?畫家說,你把我比成小妮了。
我們同時大笑起來,畫家似乎在這笑聲中獲得了信心。
正在這時,傳來很響的敲門聲,那聲音有點異常,好像是木棍敲在門上發出的。
畫家開了門,我從畫家的身後看見門外站著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
老太婆用幹澀的聲音問,小青住這裏嗎?
小青?畫家愣住了。她姓什麼呀?
我聽見畫家的聲音有點顫抖。
張小青呀!老太婆一字一板地說。
畫家說,太婆你找錯門了,這裏沒有這個人。
老太婆自言息語道,找錯了,找錯了。然後很不情願地離去,樓梯上傳來手杖單調的篤篤聲。
畫家關上門後臉色發白。
我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對畫家問道,青青姓什麼呀?
畫家說姓田,這個老太婆一定是找錯門了。畫家望了一眼牆上的畫又說,我現在真不知道該拿這幅畫怎麼辦了。自從知道青青死後,我想再賣這畫是對她的不尊重,隻有自己保存了。可是,一年來這畫室裏就沒安靜過,經常在半夜裏發出聲音。現在可好,又有老太婆莫名其妙地來敲門。
我想起了自己在爛尾樓十六層的經曆,恰恰是十六樓,我懷疑是否有什麼感應存在。而畫家和青青直接接觸過,她是否有什麼話要對畫家講?我甚至還荒唐地想到了畫家沒有給足別人做模特兒的錢。
畫家否定了我的荒唐想法,隻是,他無法解釋夜半的聲音。還有今天這個老太婆,盡管她十有八九是找錯了門。
我說,以後你再聽見畫室裏有聲音,給我打手機,我上樓來看看。
你?畫家好像對我這個要求既迷惑又有點害怕,或許他覺得女人之間有什麼不可思議的默契。
我堅定地說,對,我想來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畫家說,那是半夜啊。
我說沒問題。
從我看見這幅畫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覺到畫中的她有向我轉過身來的願望。這願望藏在很深的色彩中,我看見了。畫家說,在看過這畫的人中,隻有我有這種感覺,這說明或許我有和青青對麵而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