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4章 不信東風喚不回(2)(2 / 2)

所籠中又擠又髒又臭,二百多人,僅右角上有幾平米用一米高的矮牆隔出的一個幹茅坑,兩個蹲位連著一便池,都無遮擋,靠牆有一缺口可進出,即所謂門。兩三天叫犯人(管兵都這麼叫,沒聽說什麼嫌疑人之類)自己打整弄出去。冬天沒蚊子,但虱子跳蚤猖獗。晚上還是冷。我因偷書而入,眾人便叫我書賊(讀如zhuǐ),還能吹些大家不太熟知的牛皮,第二天都享受到十床棉被的一角,是冷不死了。當天過堂幾分鍾後便沒人再理。老號兒講:等倒起。年前總歸會滾出去。能不能回家看命吧。記到:幹不幹,三兩豆渣飯。

這後一句才是這種地方、即天底下所有關押人的所在最可怕最難熬的節骨眼。無論巴士底獄,還是古拉格群島,還是京都秦城監獄或大西北的夾邊溝,身陷其中,最難忍受的,無休無止的痛苦乃是饑餓(遭受嚴刑或受特別優待等不在討論之列)。若在一般人尚無溫飽之時則更是。那滋味沒體驗過的人怎麼講他都不明白,任何想象均不能感同身受。該所一日兩餐。十一點,十七點。常規是每餐半小時,即包括兩次放風。每收進一人,發可反複使用的鐵皮瓷缽一個,上有紅漆編號。聽說發過瓦缽,但因有人弄破用作利器而作罷。再加一木勺。記住編號,放在鋪位枕頭上方統一的小水泥台上,出去時交回。

吃飯時抬來兩個大木桶,一菜一飯。當然也是“表現好”的犯人抬來的,抬飯也是美差,起碼可多得一瓢菜。陳米(混有玉米)不黴已是上等。菜也是一瓢,基本上是豆渣,那是供應市民的國營豆製品廠做豆腐時濾豆漿紗網上的皮渣,兌水煮開,裏而常有些菜邦子之類,隻有鹽味,幾乎沒油。

頭一天打飯時,那股黴爛的穀物及豆渣味還讓我把飯缽稍抬遠些,剛從外麵進來還不算特別餓,吃喝稍有些慢,還剩些湯水,猛一抬頭,四周已有幾雙饑渴的紅眼盯著。稍一遲疑,飯缽已被人搶走。我來!一聲吼叫,那湯水已被翻倒進別人缽裏。到第二天,我就本能地護住瓷碗,舔掉最後一星渣飯。從此飽受餓魔的煎熬。在外麵我當然有、且不少饑寒交迫的日子,我曾吃過自己剝下的杉樹皮、蕨根、粗糠等,但隻要人還能動(正處青少年時期),總要能想法往嘴裏塞些什麼,至少是存著能找到吃的希望。這裏邊我輩清湯寡水的饑腸中,每日絕對隻有這兩頓質差量少的渣飯。飯不可能多,眾人隻望每次豆渣湯多一點幹一點,不摻菜邦卻不減量更耐餓些。這裏邊,樹皮草根、乃至觀音土你都別想。據某些隨常進宮的老號兒講,某年某節這裏曾加過半瓢豆幹,某節甚至吃過肉皮!熬到今年年三十,說不準會有幾塊紅燒肉。這號裏日與夜的主要區別是夜裏沒飯吃,因為怕出事,整夜都有兩三個燈泡仍亮著,而白天,靠門方向的四個半米多的鐵條小窗透進的光線也相當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