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書小記
何銳
一九七○的冬天並不比往年冷。離過年還有十來天,我急匆匆從插隊的鄉下趕回安順,又馬不停蹄地乘火車趕到遵義。已是下午六點過。水西接到我,擠公交、轉車,一路飛跑,抵攏十公裏外的南郊舟水橋遵義堿廠,已快九點了。那年月我們多麼年輕,不怎麼知道累。何況我並不是去閑逛,要去幹的事精彩且刺激,幾乎可以說令人神往。行動計劃兩月前已在安順南街我家小院中商定,時間當然也經過仔細計算。
水西是堿廠工人,我們才認識一年多,是我老哥介紹的,隻能算是知青之外的新朋友。他比我大一兩歲,黑瘦、精幹,知道他幹過不少異常凶狠的壞事好事,基本屬於好勇鬥狠一類,總歸讓人佩服。但能讓我們快速貼近的是一個共同嗜好——愛書。他小學也沒有怎麼畢業,前兩年有人譏諷他文化低,一發奮,居然用半年時間背下了《四角號碼新詞典》,我曾考過他,沒錯。
不過那年月裏活下來不易,求溫飽亦不易,想讀書則更難。哪有地方讀書?讀什麼書?能找到什麼書讀?老三篇可以倒背,樣板戲已然爛熟……但我可不一樣,至少我周圍的這一小群人不一樣。我們鑽頭覓縫、不擇手段,居然弄到了不少先前出版、如今市麵已絕跡的——到眼下我也說不清它們是好書、壞書、抑或有好有壞的書。隻有一點是清楚的:對書的追求,也就是對多樣自由的人生的追求是我們那一代(生於五○前後)在那一段(七○前後)晦暗生涯的亮點之一。是不是下鄉知青則又另說。這是後話。
當晚我和水西在堿廠的一個什麼車間的值班室狂撮了一頓,因為大事還沒幹,他說暫不見他那些朋友。之所以說狂,是因他早已備下那時下酒的老三樣:鹵牛肉,花生米,鹽豆幹,更絕的是新開了一瓶茅台酒。綠瓷土罐,
軟木塞蠟封。水西得意地叨咕:十多年前生產的,你大不了它幾歲。倒在白瓷碗中果然沉著濃鬱,微微泛綠,幹完後似有濃液巴沾碗底。那恐怕是我第一次品嚐這國酒,四十年了,至今似乎口頰尚留餘香。不斷追問,他就假裝神秘地說:中秋節我在南宮山搞到了兩件。不過隻剩兩瓶了。南宮山是遵義鐵路貨棧,我明白“搞到”的意思,實際上他很快將這事簡略地吹噓了一通,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且按下不表。
第二天起我們進城踩點。幹這種事我當然不是新手。那時節在安順的那一個小圈子裏,準確地說在我南街老家的後院廂房,其中一個屬於我起居的鬥室裏(彼時彼地,多數人家三代共擠一室,也就十來平方),常來走動、深夜不歸的十多個朋友中,多有雄辯滔滔,不乏口若懸河,讓眾人心服的就一樣:能弄到大家心儀的、知名或不知名的好書。多年後我知道,即善本書之一種:罕見難找的書。
這方麵,我具備最狂熱的追求,除了本能的喜歡之外,包括以此謀求異性的青睞,那不也是人生十八的狂野本能麼?
下鄉之前我已夥同薑有等人把母校的資料室洗白了。別人早已捷足先登,我們好歹撈出了兩小捆,都是些不成套雜誌類,沒有古典詩詞,也沒有小說。怨憤之餘收集了一堆老塑膠唱片,掰碎之後提到廢品站,換了七八塊錢,暴餐了數頓。
那幾本舊雜誌並不夠翻好久,也沒有多少可炫耀的。不久我巴結上了兩個“文革”前的大學生,又弄到了些歐美的翻譯作品。其中最拉風的是兩大本手抄的《基督山恩仇記》,全文以類乎小4號字體抄在80克雙麵書寫紙上,開本比原書略大,頁碼竟和原書一樣。藍色鋼筆字,細而不瘦且疏朗,更絕的,全書沒有一處塗改,是一筆清秀硬筆柳體(據關過“五七幹校”的謄抄者說,他用了兩年時間,一支金星金筆都換了三次筆尖)。顯然是散篇抄謄好再精心裝訂的。還有更妙的,書中附有八幅精心描繪、筆風瀟灑的鋼筆插圖——也許是照某一版原圖描畫的。它輾轉流傳,竟不知流落誰家,假若它還出現,今天我寧願用一架藏書,哪怕是一千冊書交換它。
老天有眼,距我家不遠的南大街一側,有座創於民國時期的圖書館,相隔僅五六十米。就是這近在咫尺的寶藏,讓我難忍占有的欲望。結果是經過仔細觀察,我發現隻要沿著我家後院的牆頭前行一小段,再翻過一道不算高的牆,就可直落那圖書館的後院,而且途中還有些可供攀援的小樹。這真是個驚天大發現。此便宜不占,天理難容。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按照觀察了多次的路線,我翻牆撬鎖,順利得手。雖然沒太敢痛下狠手,但手到即擒,信心倍增,又連著光顧了三次。那年月圖書館並不開門營業,鐵皮鎖撬開容易且可假裝關好。總之共弄出了好幾個旅行袋的書,約兩三百冊。
那一段真是我們兄妹的狂歡節。妹妹甚至坦言:我是強盜她是接盜,因那些書她受益最多。獲取的多是譯文雜誌和外國文藝類。有好些合訂本,如《外國文學》、《譯文》;書則都是成本成套的經典名著,如《沫若文集》、《托爾斯泰小說集》等。四十多年後,鬥轉星移,曆經風雨滄桑,我書架上還有幾集郭氏文集和托翁四冊裝《戰爭與和平》殘書兩本,算是那幾次翻牆行動的些許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