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叩開苗疆走廊文化的大門(6)(2 / 2)

餘襄昔讀書,嚐記得一聯,迄今尚能背頌,惟出處已忘,不及翻檢文獻,姑記之於此。

對鄉人說鄉語,靈爽式憑,似講格物致知於黃山白嶽;

明聖學接聖傳,羹牆如見,有驗存神過化於漢水方城。

具見凡有心之處,皆為學問之場。中國古代,軒氏所采,太史所陳,類皆藉以驗風俗之盛衰,考政事之得失,覽其山川,詢其民物,溯其肇造之始,悉其沿革之由,乃至化為製度,成為職事。故凡逢孟春,必以木鐸詢諸鄉路,采其風謠而觀之。至於俚言巷語,亦有所擇取,不因出於田夫野老之口,即輕率棄之而不顧。其所作所為,正乃西方所謂田野調查,實已開今日人類學之先河,而早西方二千餘年。餘此次調查,追溯往事,思念來者,益感中國學術如欲賡續發展而彬彬興盛,輒斷不可脫離久遠深厚之傳統耳。

清水江文書及清水文明之重要,餘已在不同場合多次強調。蓋無論研究任何民族地區之曆史,均務必以史料之蒐集為第一步。史料之搜求整理越集中越係統,清水江文明之揭示亦越清晰越具體。此次調查,仍深感民間族群生存智慧,以及憑此智慧積累而成之知識係統,仍多藏納於深澤大麓之中,有待今人認真挖掘整理。而普天率土,人物弘多,史跡紛繁,事態複雜。國史記事,視聽不該,必有遺逸,難免訛漏。故自孔子以來,即有史多闕文之歎,不能不窺別錄,討異書,考檔案,查野乘,乃至開展社會調查,旁采歌謠口說,取證地下遺物,凡足以反映人間情狀者,皆無不互參比證。如此不斷擴大史料征采來源範圍,敘事立論無不有堅強之證據,則比次之學既已紮實可靠,論斷之學亦允洽高明,非僅清水江文明原貌得以昭示,即吾國史學亦駸駸乎發皇光大矣。

再進而言之,所謂史料者,百餘年來,較諸乾嘉時代,範圍已大為拓展。蓋善治史者,本不必限於典冊,凡有文字,乃至實物,一切可提供史跡信息者,皆必取而用之,以求多方證史考史,廣參博采而折衷一是。即使難免悠謬之說,攀附之言,未必為曆史之真實,亦可見造假之真實。而社會心理之緣由,時代變化之脈動,鄉民生活之文野,文明程度之高低,於此亦可判然斷之矣。故餘之重視契約檔案文書,決非別誌好奇,更非有意標異;實乃國家之外,尚有社會;社會之中,必有民眾。國家政治固然必須關注,社會民眾又曷可輕忽哉!斯二者本來交織滲透互動,又曷能取一廢一,不兩察其全,乃至暖暖姝姝自以為足,彼此譏詆而自小門庭耶?

至於死材料如何變成活知識,則田野作業之作用決不可小覷。故餘多年提倡搜考史料,大要仍不出兩點:甲、不僅要在典籍文獻中發現曆史,亦要在民間契約文書中發現曆史;乙、不僅要在民間契約文書中發現曆史,亦要在田野調查中發現曆史。現實實踐與曆史記憶之間,必有微妙隱蔽之關聯。故了解曆史,接觸民眾,解讀社會,觀察世相,實即領悟活態之曆史時間,走進活態之曆史現場,喚醒活態之曆史情感,吸納活態之曆史經驗,非特有裨於人生價值之實現,亦有助於學術事業之發展。故舉凡民俗鄉習,風規禮俗,乃至碑刻墓銘,契約檔案,族譜家乘,口諺傳說,何一不可證史焉。而以此建立鄉土文獻學專門學科,又未必不是水到渠成之事也。

唐人劉子嚐引孔子之言:“吾猶及史之闕文”,並雲:“是知史之闕文,其由來尚矣。”按文中所引孔子之言,出自《論語?衛靈公》。蓋歲時流逝,古今代謝,人事變易,史跡晦隱,史之闕文,勢之必然也。而苗疆長期皆為“化外”之地,史家曆來殊少記載,鄉邦文獻之凋零,尤視其他地區嚴重。則芻堯狂夫之議,君子亦當慎擇。而“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懷鉛握槧之客,何嚐不征求異說,采摭群言,然後能成一家之言,傳諸不朽”。何況數十萬件契約文書,數量多,內容富,係統性特征突出,歸戶性特色鮮明,非僅足資多聞,亦能昭示國情,正可促進民間草根社會之了解,彌補官修史書重國家輕社會之不足,又曷能不殫精竭力,鉤稽排纂,輯為專書,俾學界獲取第一手之社會經濟資料,而為後學肇啟山林乎?

故平生懷抱,一事無成,別識心裁,亦雲豈敢。惟區區微意,天心可鑒,並可公諸同好,示之後來也。

2011年4月初稿於清水江畔

2012年4月修改於築垣花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