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如同薩義德《東方學》一書所提示,西方人表麵皆為研究東方而研究東方,為獲取東方知識而獲取東方知識,實質則憑借研究及其所獲取之知識,不斷抹黑東方,妖魔化東方。而無論抹黑或妖魔化,暗含目的則為征服東方,改造東方。就西方與東方落差甚大之價值梯級而言,西方人理性、和平、寬容、大度、合乎邏輯,東方人則幼稚、好鬥、偏見、狹隘,後者相對前者永遠皆為一他者化之異域,此正可謂西方之東方主義。餘近來發現日本學者筆下之清水江研究,也存在類似問題,可稱為日本之東方主義,不能不引起國人之高度重視。餘之研究取向,則主張反其道而行之,以客觀事實為前提,尊重地方少數民族之生存智慧,理理其文化選擇,表彰其文明創造,實出文化交流融合之整體地緣麵相,反思暴力衝實矛盾之局部流血過程。看到前者實為主流,後者則為伏流。文化發展之大趨勢從來皆為交流與融合,誰也無法任意抹黑此一基本事實。
餘又以為,清水江支流多,流經地域廣,形成複雜之灌溉運輸網絡;又經沅江連長江銜運河,貫通南北大部分中國,實已納入全國市場體係,成為極重要之苗侗漢文化交流走廊。透過契約文書即不難看到,當地無論農業或林業,均頗為發達,二者相輔相成,形成混農林區域經濟,構成決定性生產部門。而地契與林契,亦與之對應,雖林林總總,均無不反映地方生活生產實情。其中農業溪流縱橫,田疇膏腴,稻穀肥美,糯米尤為著名。旱地作物種類甚多,收成亦極為可觀。而鄉民喜聚飲,幾至無人不沽,又好以美酒待客,演為習俗風尚,人多以酒鄉美譽之,不能不依賴於稻穀之豐產。木材則集種植、培育、砍伐、運輸、貿易為一體,雖深山大箐,舉凡杉木楠材,均可聳立於皇城殿堂之上,見諸貴族大家園苑之中,則不能不得力於清水江航運之便。而江南華胄賈商之白銀黃金,輒與木材之外流相反,乃逆清水江而上,源源滾滾不斷,亦彙聚於苗疆山寨農戶之家,成就一批勢力不小之地方紳商。而帝國龐大行政控製體係之下,實際尚隱藏有一巨大之商貿體係。國家理性力量盡管無所不在,民間社會力量亦活泉噴湧。帝國之一統化秩序運作,實有賴於地緣之相通有無;地緣之相道有無,亦有賴於帝國之一統化秩序運作。木材從種植砍伐到貿易成交,又由貿易成交到製具蓋屋,其間均牽涉利益之分配或再分配,關聯信用體係、倫理原則、商業精神等諸多問題,既有必要擴大研究題域涵蓋之地域範圍,又有必要深挖研究對象固有之結構關係。故探討清水江文明,發現苗疆各民族之曆史文化,實不能囿於清水江一地,限於苗疆腹地一隅,當以動態之眼光,開闊之視野,關注不斷擴大之地域交流互動範圍,重視層層疊合之社會文化關係。而以區域為單位,容攝眾多民族,比觀其互動交流之全程,較之蹐跼於單一民族,衡以封閉化之敘事撰史,其差異懸殊,殆又不必言矣。至於時間斷限,則有必要上下兩頭打頭,重視生活史長時段緩慢變遷特征,不能受製於王朝周期政治史結構。更直截地說,當以契約文書為基本史料,比照對讀各種官修私撰文獻,力求先在自明清以迄民國研究方麵取得重大創獲,然後再充分利用考古材料,向上貫通遠古至宋元之曆史,同時廣泛開展田野調查,向下聯接當代發展變化情況,最終則以“全景式”之研究方法,輔以合理而新穎之解釋模式,清晰展示完整之清水江文明史,再現華夏文明之地緣結構及開發演變之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