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遲疑未決的時期,他在一封信裏曾說:
我的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救這個聯邦國家。……如果不解放一個奴隸而可以救國,我要幹的。如果解放全部奴隸而可以救國,我也要幹的。……
當時戰事的延長擴大,使他不能不承認釋放奴隸的命令不但是道德上的必要,並且是軍事上的必要。
直到今天,全世界最不忘記的、最崇敬的林肯,就是那位偉大的奴隸解放者林肯。
我們現在紀念林肯的生日,我們很自然的都回想到他在一百年前說的那幾句富有預言意味的話:
我相信,在一半是奴隸,一半是自由人的狀態,這個政府是不能長久存在的。……將來總有一天,或者全部都是奴隸,或者全部都是自由人。
林肯在一百年前說的這幾句話,今天在我們的心裏得著同情的響應,正因為我們現在正麵對著一種新起的、更殘酷的奴役人們的身體與精神的奴隸製度,——這種新起的奴隸製度已經把一個很大部分的人類都變作了奴隸,並且還在很嚴重的威脅著整個世界。
我們在“自由中國”的人,在自由世界的人,都常常忍不住要問問我們自己:
我們這個一半是奴隸,一半是自由人的世界能夠長久存在嗎?
這個一半是奴隸,一半是自由人的世界究竟還能夠存在多少時間呢?
我們還要問:
是不是將來總會有一天,——正如林肯在一百年前懸想的將來總會有一天,或者全部都是奴隸,或者全部都是自由人?
我相信,這是林肯在今天給我們的新意義。
一九五九年一月廿九日
(本文又題《紀念林肯的新意義》,是胡適於1959年1月29日應“美國之音”之邀,在台北美國新聞處的講話錄音稿。載同年2月16日《自由中國》第20卷第4期)
新生活
哪樣的生活可以叫做新生活呢?
我想來想去,隻有一句話。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
你聽了,必定要問我,有意思的生活又是什麼樣子的生活呢?
我且先說一兩件實在的事情做個樣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前天你沒有事做,閑的不耐煩了,你跑到街上一個小酒店裏,打了四兩白幹,喝完了,又要四兩,再添上四兩。喝的大醉了,同張大哥吵了一回嘴,幾乎打起架來。後來李四哥來把你拉開,你氣忿忿的又要了四兩白幹,喝的人事不知,幸虧李四哥把你扶回去睡了。昨兒早上,你酒醒了,大嫂子把前天的事告訴你,你懊悔的很,自己埋怨自己:“昨兒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呢?可不是糊塗嗎?”
你趕上張大哥家去,作了許多揖,賠了許多不是,自己怪自己糊塗,請張大哥大量包涵。正說時,李四哥也來了,王三哥也來了。他們三缺一,要你陪他們打牌。
你坐下來,打了十二圈牌,輸了一百多吊錢。你回得家來,大嫂子怪你不該賭博,你又懊悔的很,自己怪自己道:“是嗬,我為什麼要陪他們打牌呢?可不是糊塗嗎?”
諸位,像這樣子的生活,叫做糊塗生活,糊塗生活便是沒有意思的生活。你做完了這種生活,回頭一想,“我為什麼要這樣幹呢?”你自己也回不出究竟為什麼。
諸位,凡是自己說不出“為什麼這樣做的事,都是沒有意思的生活。
反過來說,凡是自己說得出“為什麼這樣做”的事,都可以說是有意思的生活。
生活的“為什麼”,就是生活的意思。
人同畜牲的分別,就在這個“為什麼”上。你到萬牲園裏去看那白熊一天到晚擺來擺去不肯歇,那就是沒有意思的生活。我們做了人,應該不要學那些畜牲的生活。畜牲的生活隻是糊塗,隻是胡混,隻是不曉得自己為什麼如此做。一個人做的事應該件件事問得出一個“為什麼”。
我為什麼要幹這個?為什麼不幹那個?回答得出,方才可算是一個人的生活。
我們希望中國人都能做這種有意思的新生活。其實這種新生活並不十分難,隻消時時刻刻問自己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不那樣做,就可以漸漸的做到我們所說的新生活了。
諸位,千萬不要說“為什麼”這三個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問一個為什麼,——為什麼不把辮子剪了?為什麼不把大姑娘的小腳放了?
為什麼大嫂子臉上搽那麼多的脂粉?為什麼出棺材要用那麼多叫花子?為什麼娶媳婦也要用那麼多叫花子?為什麼罵人要罵他的爹媽?為什麼這個?為什麼那個?——你試辦一兩天,你就會覺得這三個字的趣味真是無窮無盡,這三個字的功用也無窮無盡。
諸位,我們恭恭敬敬的請你們來試試這種新生活。
道德教育
究竟什麼叫做道德?
諸位都曾讀過韓愈的《原道》,他說: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
這話怎麼講呢?其實他對於這四個字,隻有“博愛之謂仁”勉強可算是有內容的定義。“行而宜之”豈不也是很空泛的虛位嗎?況且我們讀《論語》的人,看孔丘說“仁”字有許多種的說法;墨翟主張兼愛,孟軻不但不讚他為“仁”,還要罵他是禽獸。其實兼愛與博愛有何不同?由此看來,“仁”字也是一種虛位了。所以我們覺得韓愈應該說:“仁義道德都是虛位,都不是定名。”我們現在可以借用韓愈的話頭來下道德的“虛位”的定義:
由是而之焉,而宜之,之謂道。
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
翻成白話,就是:
正當的行為,就叫做道。
正當行為的結果,成了個人的正當品格,不須勉強,自然出來,就叫做德。
那麼,我們又要問:怎麼樣才是“正當”呢?這兩字最難說。我們要曉得,道德是變遷的,是隨時隨地變遷的。今日的正當,未必是千百年前的正當。這裏的正當,未必是那裏的正當。比如說謊是不正當的,然而我們又說“兵不厭詐”;有時你的朋友病危的時候,他家中死了人,你定要瞞著他;有時小孩子不肯吃藥,你定要哄他是糖。有時戲園對麵失火,園主人若老實說火起了,看客一定紛紛逃走,擠死跌死;園主人隻從從容容地走出台前,說,“今天譚老板病倒了,不能登台,明天補唱。”大家慢慢散出,才知道園主人說謊救人,然而大家決不怪他說謊的。又如殺人是不正當的,但是我們何以又稱頌那許多暗殺的烈士呢?又如造反向來叫做叛逆的行為,是不正當的;現在我們叫他做革命,便覺得正當了。又如放火是不正當的,但是前三年北京學生放火燒曹汝霖的房子,我們總覺得一種痛快;又如前幾年東三省防疫的醫官為防止傳染起見,燒了許多染疫的房屋與街道,我們也覺得他是正當的。又如喝酒,陶潛、李白、杜甫一班詩人多把酒醉看做解憂除悶的聖品。會喝酒的叫做“酒仙”、“酒聖”;“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但是現在西洋有許多文明國家,竟把酒完全禁止了。又如鴉片煙在十幾年前是敬客的上品,現在是犯罪的禁品了。又如男娼,乾隆嘉慶時代的狀元、宰相公然承認這是“韻事”,詩人作歌稱讚男妓,小說家作小說稱讚小旦。但是十年來這種風俗也禁絕了。最可注意的是,五十年前曾國藩、左宗棠是中興的大功臣,五十年後便有許多人罵他們是漢族的罪人了。二十年前康有為對清室是“逆臣”,對國人是維新的領袖;二十年後康有為對清室是“忠臣”,對國人是守舊的複辟黨了。
這並不止是平常所謂“守經”與“達權”的問題。這是道德的性質的問題,是道德的中心問題。荀卿說的最好:“人無動而不與權俱。”權是一個秤錘。道德本無定名,隻是虛位,就如那秤上的星點一樣。道德的生活是隨時隨地求個正當的生活,就如那秤上的提繩一樣,故說“人無動不與權俱”。假如天下的道德都是不變的,都是不須隨時隨地去求個正當的,那麼,我們隻消憑著理想做一部《道德經》或一部《道德教科書》,就可以施諸四海而皆準,行諸萬世而不惑了。道德教育就不成問題了。無奈人事是複雜的、變遷的、個別的。因為複雜,故沒有簡單的應付;因為變遷,故沒有刻板的標準;因為個別,故沒有根本的解決。明末高攀龍說得好:
唯權乃所以為經也。非權則經不可用矣。經,譬之秤也。權,則秤錘也。秤一定不可移,(即我說的那秤上的星點,還即是虛位,並非真一定不可移。)權則隨輕重而定。故權字即時字也。
(《東林論學語》上)
我們現在可以下“道德”的定義如下:
依著個人的智慧的光明,對於那複雜、變遷、個別的人事問題,在行為上隨時隨地做相當的應付:這就是道。
這種行為,久而久之,習慣了,圓熟了,不須勉強了,成了品性了。這就是品格的養成,這就是德。
現在我們可以講“道德教育”了。
向來中國人的道德教育有三種:
第一,大多數人的道德教育完全是不名道德教育的道德教育。他們不曉得什麼“修身”、“正心”、“倫理”,他們也不曉得什麼“性”、“仁”、“良知”、“主敬”。他們的智慧是很有限的,他們的生活問題也是很有限的。他們用那有限的經驗與知識來應付那有限的生活問題,——一點一滴的活知識,用在一點一滴的活問題上,——居然也往往有很正當的行為,居然也往往養成很正當的品格。
第二,還有少數的人,想從書本子裏得著一種道德教育。他們談心,談性,談良知良能,談正心誠意,談主一主敬,談修身,談道德仁義。然而這種道德教育的效果可實在不多。有時候,他們用強製的方法,立功過格,寫座右銘,至多也不過成一種束身自保的道學先生。有時候,這種功夫完全當不得一個粉麵村姑娘的一盼,也禁不住一隻大元寶的光焰。比較上,功效最大的還是一部《覺世真經》,和一部《太上感應篇》、一篇《陰騭文》。清朝的刑名大家汪輝祖,學問總算是好的了,然而他自己說他一生所以不敢做惡事,全靠他每天早起念三遍《感應篇》!其實何止汪輝祖一個人?一部《正誼堂全書》(清張伯行編刻,為程朱一派的理學書的最大結集。)那裏比得上這一小本《太上感應篇》?這種書本子裏的道德教育,充其量不過是一班《感應篇》的信徒;他們不敢做惡事,因為怕近報在己身,遠報在兒孫;他們也做點好事,因為他們要積點陰騭,延壽一紀,貴子雙生!天下的大傻子也出在他們裏麵,天下的大奸巨猾也出在他們裏麵。最大的成績也不過幾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好好先生。若想單靠這種道德教育就可以產出一些能做大事的王守仁、曾國藩,那是沒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