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輯勤謹和緩談治學(3)(3 / 3)

所謂證據,都是某一事實有意無意留下的痕跡。像《水滸傳》武鬆殺人,殺了人後,在牆上寫“殺人者武鬆”,但很少人如此老實,有許多人想毀滅證據。皇帝《起居》、皇帝《實錄》每一代都有補改毀滅的地方。搜求,為什麼搜求?研究曆史有“證據基本法”,如這事有了,總是有證據。所以往往許多人搜求,多得到報答。

最要緊的是:凡是證據,不一定都可靠、都可用,所以就有所謂證據法(Law of Evidence),英、美民族都有,歐洲大陸上就沒有。英、美、法演變成一個很重要的過程,因此還保留陪審製度。陪審製度者就是公民,凡公民有此義務,雖然並未進過法院,但都是些老年人,中年人很少。因此,凡是關於法律問題,須由法官指導;凡關證據民情都由陪審員決定,結果由十二個人宣判,由他們關緊了門商議,往往有許多天不許與外人往來,而律師也往往向此十二人詰問,因為律師知道他們都無法律常識。譬如,某人三年前偷過東西,律師說,三年前偷東西不能算證據,如果從前打人,打的罪也不能算證據。這個叫陪審製(Jury)。尤其像英美,他們要知道普通一般人的判斷力才如此。我以為曆史學家用證據,最好也學一學證據法。因為不承認、不接受的條件,曆史上往往也不許接受。有四條原理:

一、不關本案的事實不成證據。譬如,打老婆的人,你說他偷東西,這不能成為證據。

二、不可靠之事實,不算證據。譬如,如果用錢買通人做證據,這就失了證據的真實性。詳細情形,下麵再講。

三、傳聞(hearsay)之詞不能成立。譬如,有一件事鄭先生說是聽鄧先生說的,鄧先生說是聽張先生說的,輾轉相聞。這樣也不能成立。

四、個人之意見不能成立。像一件事,我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過,不過聽人家說的,這不能成立。

這幾條在我看起來,曆史上都可以用,都應當遵守。

這一百五十年當中,就發生了一特殊的案子——《水經注》。一個姓趙叫一清,一個戴震,他們都是乾隆時代的學者。還有一個叫全祖望。他們三人,全祖望先死,趙一清、戴震次之。可是《水經注》戴震先出來,後趙一清、全祖望的《水經注》始終未寫成功。到了距今六十年左右,引起了極大的辯論。有人說,戴震在《水經注》裏稱他老師江永叫老儒,可見是他偷趙一清的。這就是犯了第一條。

還有《易林》,這是本卜卦的書,內容是研究卦的變幻。著者焦延壽、崔篆,也鬧起了版權問題。焦延壽是紀元前一世紀的人,崔篆是紀元後一世紀的人,相隔大概一百年左右。《四庫全書綱[提]要》有記載說:東漢永平四年,天大旱,用之卜卦,如此可見焦氏所著。記載當然不會錯。因為當時卜卦以後,第二天果下雨,這樣史官才給紀錄下來。可是他並沒有說是所著的《易林》。這也是犯了第一條。

王昭君,大家都知道是漢朝和番的一個漂亮女子。《易林》上也提到,所以有人說焦氏是在漢朝以前的人,可見不是他著的,是崔氏所著。乍看起來好像對。不過要知道雖不是焦氏所著,但未必就是崔氏所著。所以這第一條看起來很簡單,其實應用無窮。

第二條,用不著我多講了。還是拿《水經注》來說,全祖望的本子第一個發現的是“阿拉”寧波人王梓材。他是講理學的先生,他到北平正是鴉片戰爭,也是反對罷戴最熱烈的時候。他想:好了,不是戴的,也不是趙的,是“阿拉”的。有人問:證據呢?他說:在寧波。他回寧波一年以後,果然拿出一部全祖望的《水經注》。其實完全假的。

我這次到南京,在圖書館看見真的全祖望沒有寫完的《水經注》,費了三天工夫抄了回來。

第三,用直接材料而不能用間接材料。不是原本不能用,更不能用輾轉抄寫的本子。譬如《聊齋》大家都知道是蒲鬆齡所著,張元刻的墓碑上有記載。有許多翻印本子寫他死於八十六歲。我們特為找到這個墓碑,拓下來是七十六歲。這樣就發生了一個笑話:有一個上海聞人,想翻印《蒲鬆齡文集》,他怕將來發生版權的麻煩,就關了門在鴉片鋪上動腦筋,做了二百二十六首詩,所以這本文集出版以後,除了文集、詞集以外,還多了二百二十六首詩。這是個新發現。但假的事實往往露出了馬腳,因為他上麵是照八十六歲的本子抄的,所以詩中有一首是《八十六□□》還有“我今年六十八矣”的句子,下麵寫康熙幾年,我算了算錯十年,正是照八十六歲推算出來的,可見不對。現在《聊齋全集》清華大學有一部、馬先生有一部、我有一部。拿來一齊校對,詞集、文集都有,就是沒有詩集。所以用材料,不可不用原本。像這位先生就給我抓住欺詐取財的罪。

還有《宋史》,尤其北宋,更尤其是在神宗、仁[哲]宗之間,王安石變法,新舊翻來翻去,曆史改來改去,而元代也拿它做材料。這都是常識。

最近,我要說幾句話,在《經世日報》鄭先生主編的《讀書周刊》,我寫過一篇東西,有人問做官的秘訣是什麼?他回答勤、謹、和、緩。這是幾千年來做官的秘訣。研究曆史也是這樣。

(這是保存在“胡適檔案”中的一篇演講稿,原稿用鋼筆記錄,未記明演講的年份、地點與記錄人姓名,隻寫明“胡適先生講演,四月二十四”。收入1999年1月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胡適講演錄》(杜春和等編))

學術救國

今天時間很短,我不想說什麼多的話。我差不多有九個月沒到大學來了!現在想到歐洲去。去,實在不想回來了!能夠在那麵找一個地方吃飯,讀書就好了。但是我的良心是不是就能準許我這樣,尚無把握。那要看是哪方麵的良心戰勝。今天我略略說幾句話,就作為臨別贈言吧。

去年八月的時候,我發表了一篇文章,說到救國與讀書的,當時就有很多人攻擊我。但是社會送給名譽與我們,我們就應該本著我們的良心、知識、道德去說話。社會送給我們的領袖的資格,是要我們在生死關頭上,出來說話作事,並不是送名譽與我們,便於吃飯拿錢的。我說的話也許是不入耳之言,但你們要知道不入耳之言亦是難得的呀!

去年我說,救國不是搖旗呐喊能夠行的;是要多少多少的人投身於學術事業,苦心孤詣實事求是的去努力才行。剛才加藤先生說新日本之所以成為新日本之種種事實,使我非常感動。日本很小的一個國家,現在是世界四大強國之一。這不是偶然來的,是他們一般人都盡量的吸收西洋的科學、學術才成功的。你們知道無論我們要作什麼,離掉學術是不行的。

所以我主張要以人格救國,要以學術救國。今天隻就第二點略為說說。

在世界混亂的時候,有少數的人,不為時勢轉移,從根本上去作學問,不算什麼羞恥的事。“三一八”慘案過後三天,我在上海大同學院講演,就是這個意思。今天回到大學來與你們第一次見麵,我還是這個意思,要以學術救國。

這本書是法人巴士特(Pasteur)的傳。是我在上海病中看的,有些地方我看了我竟哭了。

巴氏是一八七○年普法戰爭時的人。法國打敗了。德國的兵開到巴黎把皇帝捉了,城也占了,訂城下之盟賠款五萬萬。這賠款比我們的庚子賠款還要多五分之一。又割亞爾撒斯、羅林兩省地方與德國,你們看當時的文學,如像莫泊桑他們的著作,就可看出法國當時幾乎亡國的慘象與悲哀。巴氏在這時業已很有名了。看見法人受種種虐待,向來打戰[仗?]沒有被毀過科學院,這回都被毀了。他十分憤激,把德國波恩大學(Bonn)所給他的博士文憑都退還了德國。他並且作文章說:“法蘭西為什麼會打敗仗呢?那是由於法國沒有人才。為什麼法國沒有人才呢?那是由於法國科學不行。”以前法國同德國所以未打敗仗者,是由於那瓦西爾Lauostes一般科學家,有種種的發明足資應用。後來那瓦西爾他們被革命軍殺死了。孟勒爾moner將被殺之日,說:“我的職務是在管理造槍,我隻管槍之好壞,其他一概不問。”要科學幫助革命,革命才能成功。而這次法國竟打不勝一新造而未統一之德國,完全由於科學不進步。但二十年後,英人謂巴士特一人試驗之成績,足以還五萬萬賠款而有餘。

巴氏試驗的成績很多,今天我舉三件事來說:

第一,關於製酒的事。他研究發酵作用,以為一個東西不會無緣無故的起變化的。定有微生物在其中作怪。其他如人生瘡腐爛,傳染病也是因微生物的關係。法國南部出酒,但是酒壞損失甚大。巴氏細心研究,以為這酒之所以變壞,還是因其中有微生物。何以會有微生物來呢?他說有三種:一是有空氣中來的,二是自器具上來的,三是從材料上來的。他要想避免和救濟這種弊病,經了許多的試驗,他發明把酒拿來煮到五十度至五十五度,則不至於壞了。可是當時沒有人信他的。法國海軍部管轄的兵艦開到外國去,需酒甚多,時間久了,老是喝酸酒。就想把巴氏的法子來試驗一下,把酒煮到五十五度,過了十個月,煮過的酒,通通是好的,香味、顏色,分外加濃。沒有煮過的,全壞了。後來又載大量的煮過的酒到非洲去,也是不壞。於是法國每年之收入增加幾萬萬。

第二,關於養蠶的事。法國蠶業每年的收入極大。但有一年起蠶子忽然發生瘟病,身上有椒斑點,損失甚大。巴氏遂去研究,研究的結果,沒有什麼病,是由於作蛹變蛾時生上了微生物的原故。大家不相信。裏昂曾開委員會討論此事。巴氏寄甲、乙、丙、丁數種蠶種與委員會,並一一注明,說某種有斑點,某種有微生蟲,某種當全生,某種當全死。裏昂在專門委員會研究試驗,果然一一與巴氏之言相符。巴氏又想出種種簡單的方法,使養蠶的都買顯微鏡來選擇蠶種。不能置顯微鏡的可送種到公安局去,由公安局人員替他們檢查。這樣一來法國的蠶業大為進步,收入驟增。

第三,關於畜牧的事。法國向來重農,畜牧很盛。十九世紀裏頭牛羊忽然得脾瘟病,不多幾天,即都出黑血而死。全國損失牛羊不計其數。巴氏以為這一定是一種病菌傳入牲畜身上的原故,遂竭力研究試驗。從一八七七年到一八八一年都未找出來。當時又發生一種雞瘟病。巴氏找出雞瘟病的病菌,以之注入其他的雞,則其他的雞立得瘟病。但是這種病菌如果放置久了,則注入雞身,就沒有什麼效驗。他想這一定是氧氣能夠使病菌減少生殖的能力。並且繼續研究把這病菌煮到四十二度與四十五度之間則不能生長。又如果把毒小一點的病菌注入牲畜身上,則以後遇著毒大病菌都不能為害了。因為身體內已經造成了抵抗力了。

當時很有一般學究先生們反對他,頗想使他丟一次臉,遂約集些人買了若幹頭牛若幹頭羊,請巴氏來試驗。巴氏把一部分牛羊的身上注上毒小的病菌兩次。第三次則全體注上有毒可以致死的病菌液。宣布凡注射三次者一個也不會死,凡隻注射一次者,一個也不會活。這不啻與牛羊算命,當時很有些人笑他並且替他擔憂。可是還沒有到期,他的學生就寫信告訴他,說他的話通通應驗了,請他趕快來看。於是成千屢萬的人[來]看,來讚頌他,歡迎他,就是反對他的人亦登台宣言說十分相信他的說法。

這個發明使醫學大有進步,使全世界前前後後的人都受其賜。這豈隻替法還五萬萬的賠款?這[簡]直不能以數目計!

他辛辛苦苦的試驗四年才把這個試驗出來。謂其妻曰:“如果這不是法國人發明,我真會氣死了。”

此人是我們的模範,這是救國。我們要知道既然在大學內作大學生,所作何事?希望我們的同學朋友注意,我們的責任是在研究學術以貢獻於國家社會。

沒有科學,打戰[仗?]、革命都是不行的!

第一,勤,尋材料要手勤、耳勤、眼勤,不懶才能找到材料。

第二,謹,嚴記不可靠、不相幹的東西不能用。小心,因為如果你抄錯了,還要使別人犯刑事法。所以校對一次,再校對一次,絕對不能苟且,一筆、一字、一句都要研究。

第三,和,就是心平氣和,不要容易動火,不要在感情上用事,自己錯了,認錯,放棄錯的證據,引用對的證據。

第四,緩,是做官的秘訣,就是拖。在研究曆史很重要,寧可懸而不斷,不斷然下結論。在證據不充分、不夠的時候更不能不如此。

時間不早。最後,奉勸諸位,學此四字。

一九二六年七月

(本文係胡適1926年7月在北京大學學術研究會上的講演詞。收入1994年人民教育出版社《胡適教育論著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