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是人人可以提的。譬如有人提出駭人聽聞的假設也無妨。假說是愈大膽愈好。但是提出一個假設,要想法子證實它。因此我們有了大膽假設以後,還不要忘了小心的求證。比如我考證《紅樓夢》的時候,我得到許多朋友的幫助,我找到許多材料。我已經印出的本子,是已經改了多少次的本子。我先要考出曹雪芹於《紅樓夢》以外有沒有其他著作?他的朋友和同他同時代的人有沒有什麼關於他的著作?他的父親、叔父們有沒有什麼關於他的記載?關於他一家四代五個人,尤其是關於他的祖父曹寅,有多少材料可以知道他那時候的地位?家裏有多少錢,多麼闊?是不是真正能夠招待皇帝到四次?我把這些有關的證據都想法找了來,加以詳密的分析,結果才得到一個比較認為滿意的假設,認定曹雪芹寫《紅樓夢》,並不是什麼微言大義;隻是一部平淡無奇的自傳——曹家的曆史。我得到這一家四代五個人的曆史,就可以幫助說明。當然,我的假設並不是說就完全正確;但至少可以在這裏證明“小心求證”這個功夫是很重要的。
現在我再舉一個例來說明。方才我說的先是發生問題,然後是解決問題。要真正證明一個東西,才做研究。要假設一個比較最能滿意的假設,來解決當初引起的問題。譬如方才說的《紅樓夢》,是比較複雜的。但是我認為經過這一番的研究,經過這一番材料的收集,經過這一番把普通人不知道的材料用有係統的方法來表現出來,敘述出來,我認為我這個假設在許多假設當中,比較最能滿意的解答“《紅樓夢》說的是什麼?有什麼意思?”
方才我提到一部小說,恐怕是諸位沒有看過的,叫做《醒世姻緣》,差不多有一百萬字,比《紅樓夢》還長,可以說是中國舊小說中最長的。這部書講一個怕老婆的故事。他討了一個最可怕的太太。這位太太用種種方法打丈夫的父母朋友。她對於丈夫,甚至於一看見就生氣;不但是打,有一次用熨鬥裏的紅炭從她丈夫的官服圓領口倒了進去,幾乎把他燒死;有一次用洗衣的棒槌打了他六百下,也幾乎打死他。把這樣一個怕老婆的故事敘述了一百萬字以上,結果還是沒有辦法解脫。為什麼呢?說這是前世的姻緣。書中一小半,差不多有五分之一是寫前世的事。後半部是講第二世的故事。在前世被虐待的人,是這世的虐待者。婚姻問題是前世的姻緣,沒有法子解脫的。想解脫也解脫不了。結果隻能念經做好事。在現代摩登時代的眼光看,這是一個很迷信的故事。但是這部書是了不得的。用一種山東淄川的土話描寫當時的人物是有一種詼諧的風趣的;描寫荒年的情形更是曆曆如繪。這可以說是世界上一部偉大的小說。我就提倡把這部書用新的標點符號標點出來,同書局商量翻印。寫這本書的人是匿名,叫西周生。西周生究竟是什麼人呢?於是我做了一個大膽的假設;這個假設可以說是大膽的。(方才說的,我對於《紅樓夢》的假設,可以說是小膽的假設。)我認為這部書就是《聊齋誌異》的作者蒲鬆齡寫的。我這個假設有什麼證據呢?為什麼引起我作這種假設呢?這個假設從哪裏來的呢?平常的經驗、知識、學問,都是給我們假設用的。我的證據是在《聊齋誌異》上一篇題名《江城》的小說。這個故事的內容結構與《醒世姻緣》一樣。不過《江城》是一個文言的短篇小說;《醒世姻緣》是白話的長篇小說。《醒世姻緣》所描寫的男主角所以怕老婆,是因為他前世曾經殺過一個仙狐,下一世仙狐就轉變為一個女人做他的太太,變得凶狠可怕。《聊齋誌異》裏麵的短篇《江城》所描寫的,也是因為男主角殺過一個長生鼠,長生鼠也就轉世變為女人來做他的太太,以報複前世的冤仇。這兩個故事的結構太一樣了,又同時出在山東淄川,所以我就假設西周生就是蒲鬆齡。我又用語言學的方法,把書裏麵許多方言找出來。運氣很好,正巧那幾年國內發現了蒲鬆齡的幾部白話戲曲,尤其是長篇的戲曲,當中有一篇是將《江城》的故事編寫成為白話戲曲的。我將這部戲曲裏的方言找出來,和《醒世姻緣》裏麵的方言詳細比較,有許多特別的字集成為一個字典,最後就證明《醒世姻緣》和《江城》的白話戲曲的作者是同一個小區域裏的人。再用別的方法來證明那個時代的荒年;後來從曆史的記載裏得到同樣的結論。考證完了以後,就有書店來商量印行,並排好了版。我因為想更確實一點,要書局等一等;一等就等了五年。到了第五年才印出來。當時傅先生很高興——因為他是作者的同鄉,都是山東人。我舉這一個例,就是說明要大膽的假設,而單隻假設還是不夠的。後來我有一個在廣西桂縣的學生來了封信,告訴我說,這個話不但你說,從前已經有人說過了。乾隆時代的鮑廷博,他說留仙(蒲鬆齡)除了《聊齋誌異》以外,還有一部《醒世姻緣》。因鮑廷博是刻書的,曾刻行《聊齋誌異》。他說的話值得注意。我經過幾年的間接證明,現在至少有個直接的方法幫助我證明了。
我所以舉這些例,把這些小說當成待解決的問題看,目的不過是要拿這些人人都知道的材料,來灌輸介紹一種做學問的方法。這個方法的要點,就是方才我說的兩句話:“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如果一個有知識、有學問、有經驗的人遇到一個問題,當然要提出假設,假定的解決方法。最要緊的是還要經過一番小心的證實,或者否證它。如果你認為證據不充分,就寧肯懸而不決,不去下判斷,再去找材料。所以小心的求證很重要。
時間很短促,最後我要引用台大故校長傅先生的一句口號,來結束這次講演。他這句口號是在民國十七年開辦曆史語言研究所時的兩句名言,就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這兩句話前一句是白居易《長恨歌》中的一句,後一句是傅先生加上的。今天傅校長已經去世,可是今天在座的教授李濟之先生卻還大為宣傳這個口號,可見這的確是我們治學的人應該注意的。假設人人能提,最要緊的是能小心的求證;為了要小心的求證,就必須:“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今天講的很淺近,尤其是在座有許多位文史係平常我最佩服的教授,還請他們多多指教。
(這是1952年12月1、5、6日,胡適在台灣大學的講演。原載1952年12月2、6、7日台北《中央日報》)
第二講方法的自覺
錢校長、各位先生、各位同學:
上次我在台大講治學方法的引論,意思說我們須把科學的方法——尤其是科學實驗室的態度——應用到文史和社會科學方麵。治學沒有什麼秘訣,有的話,就是:“思想和研究都得要注重證據。”所以我上次提出“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兩句話作為治學的方法。後來錢校長對我說:學理、工、農、醫的人應該注重在上一句話“大膽的假設”,因為他們都已比較的養成了一種小心求證的態度和習慣了;至於學文史科學和社會科學的人,應該特別注重下一句話“小心的求證”,因為他們沒有養成求證的習慣。錢校長以為這兩句話應該有一種輕重的區別:這個意思,我大體讚成。
今天我講治學方法第二講:方法的自覺。單說方法是不夠的;文史科學和社會科學的錯誤,往往由於方法的不自覺。方法的自覺,就是方法的批評;自己批評自己,自己檢討自己,發現自己的錯誤,糾正自己的錯誤。做科學實驗室工作的人,比較沒有危險,因為他隨時隨地都有實驗的結果可以糾正自己的錯誤。他假設在某種條件之下應該產生某種結果;如果某種條件具備而不產生某種結果,就是假設的錯誤。他便毫不猶豫的檢討錯誤在什麼地方,重新修正。所以他可以隨時隨地的檢討自己、批評自己、修正自己,這就是自覺。
但我對錢校長說的話也有一點修正。做自然科學的人,做應用科學的人,學理、工、農、醫的人,雖然養成了科學實驗室的態度,但是他們也還是人,並不完全是超人,所以也不免有人類通有的錯誤。他們穿上了實驗室的衣服,拿上了試驗管、天平、顯微鏡,做科學實驗的時候,的確是很嚴格的。但是出了實驗室,他們穿上禮拜堂的衣服,就完全換了一個態度;這個時候,他們就不一定能夠保持實驗室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態度。一個科學家穿上禮拜堂的衣服,方法放假了,思想也放假了;這是很平常的事。我們以科學史上很有名的英國物理學家洛奇先生(Sri Oliver Lodge)為例。他在物理學上占很多的地位;當他討論到宗教信仰問題的時候,就完全把科學的一套丟了。大家都知道他很相信鬼。他談到鬼的時候,就把科學實驗室的態度和方法完全擱開。他要同鬼說話、同鬼見麵。他的方法不嚴格了,思想也放假了。
真正能夠在實驗室裏注重小心求證的方法,而出了實驗室還能夠把實驗室的態度應用到社會問題、人生問題、道德問題、宗教問題的——這種人很少。今天我特別要引一個人的話作我講演的材料:這人便是赫胥黎(T.H.Huxley)。他和達爾文二人,常常能夠保持實驗室的態度,嚴格的把這個方法與態度應用到人生問題和思想信仰上去。一八六○年,赫胥黎最愛的一個兒子死了。他有一個朋友,是英國社會上很有地位的文學家、社會研究家和宗教家,名叫金司萊(Charles Kinsley)。他寫了一封信安慰赫胥黎,趁這個機會說:“你在最悲痛的時候,應該想想人生的歸宿問題吧!應該想想人死了還有靈魂,靈魂是不朽的吧!你總希望你的兒子,不是這麼死了就了了。你在最哀痛的時候,應該考慮考慮靈魂不朽的問題嗬!”因為金司萊的地位很高,人格是很可敬的,所以赫胥黎也很誠懇的寫了一封長信答複他。這信裏麵有幾句話,值得我引來作講方法自覺的材料。他說:“靈魂不朽這個說法,我並不否認,也不承認,因為我找不出充分的證據來接受它。我平常在科學室裏的時候,我要相信別的學說,總得要有證據。假使你金司萊先生能夠給我充分的證據,同樣力量的證據,那麼,我也可以相信靈魂不朽這個說法。但是,我的年紀越大,越感到人生最神聖的一件舉動,就是口裏說出和心裏覺得‘我相信某件事物是真的’。”我認為說這一句話是人生最神聖的一件舉動,人生最大的報酬和最大的懲罰都跟著這個神聖的舉動而來的。赫胥黎是解剖學大家。他又說:“假如我在實驗室做解剖、做生理學試驗的時候,遇到一個小小的困難,我必須要嚴格的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我的工作才可以成功。我對於解剖學或者生理學上小小的困難尚且如此;那麼,我對人生的歸宿問題,靈魂不朽問題,難道可以放棄我平常的立場和方法嗎?”我在好幾篇文章裏麵常常引到這句話。今天摘出來作為說方法自覺的材料。赫胥黎把嘴裏說出,心裏覺得“我相信某件事物是真的”這件事,看作人生最神聖的一種舉動。無論是在科學上的小困難,或者是人生上的大問題,都得要嚴格的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這就是科學的態度,也就是做學問的基本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