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五步之中,第三步是最重要的關鍵。問題當前,全靠有主意(Ideas)。主意從哪兒來呢?從學問經驗中來。沒有智識的人,見了問題,兩眼白瞪瞪,抓耳撓腮,一個主意都不來。學問豐富的人,見著困難問題,東一個主意,西一個主意,擠上來,湧上來,請求你錄用。讀書是過去智識學問經驗的記錄,而智識學問經驗就是要用在這時候,所謂養軍千日,用在一朝。否則,學問一些都沒有,遇到困難就要糊塗起來。例如達爾文把生物變遷現象研究了幾十年,卻想不出一個原則去整統他的材料。後來無意中看到馬爾薩斯的人口論,說人口是按照幾何學級數一倍一倍的增加,糧食是按照數學級數增加,達爾文研究了這原則,忽然觸機,就把這原則應用到生物學上去,創了物競天擇的學說。讀了經濟學的書,可以得著一個解決生物學上的困難問題,這便是讀書的功用。古人說:“開卷有益”,正是此意。讀書不是單為文憑功名,隻因為書中可以供給學問知識,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困難,可以幫助我們思想。又譬如從前的人以為地球是世界的中心,後來天文學家科白尼卻主張太陽是世界的中心,繞著地球而行。據羅素說,科白尼所以這樣的解說,是因為希臘人已經講過這句話;假使希臘沒有這句話,恐怕更不容易有人敢說這句話吧。這也是讀書的好處。有一家書店印了一部舊小說叫做《醒世姻緣》,要我作序。這部書是西周生所著的,印好後在我家藏了六年,我還不曾考出西周生是誰。這部小說講到婚煙問題,其內容是這樣:有個好老婆,不知何故,後來忽然變壞,作者沒有提及解決方法,也沒有想到可以離婚,隻說是前世作孽,因為在前世男虐待女,女就投生換樣子,壓迫者變為被壓迫者。這種前世作孽,起先相愛,後來忽變的故事,我仿佛什麼地方看見過。後來忽然想起《聊齋[誌異]》一書中有一篇和這相類似的筆記,也是說到一個女子,起先怎樣愛著她的丈夫,後來怎樣變為凶太太,便想到這部小說大約是蒲留仙或是蒲留仙的朋友做的。去年我看到一本雜記,也說是蒲留仙做的,不過沒有多大證據。今年我在北京,才找到了證據。這一件事可以解釋剛才我所說的第二點,就是讀書可以幫助讀書,同時也可以解釋第三點,就是讀書可以供給出主意的來源。當初若是沒有主意,到了逢著困難時便要手足無措,所以讀書可以解決問題,就是軍事、政治、財政、思想等問題,也都可以解決,這就是讀書的用處。
我有一位朋友,有一次傍著燈看小說,洋燈裝有油,但是不亮,因為燈芯短了。於是他想到《伊索寓言》裏有一篇故事,說是一隻老鴉要喝瓶中的水,因為瓶太小,得不到水,它就銜石投瓶中,水乃上來。這位朋友是懂得化學的,於是加水於燈中,油乃碰到燈芯。這是看《伊索寓言》給他看小說的幫助。讀書好像用兵,養兵求其能用,否則即使坐擁十萬二十萬的大兵也沒有用處,難道隻好等他們“兵變”嗎?
至於“讀什麼書”,下次陳鍾凡先生要講演,今天我也附帶的講一講。我從五歲起到了四十歲,讀了三十五年的書。我可以很誠懇的說,中國舊籍是經不起讀的。中國有五千年文化,“四部”的書已是汗牛充棟。究竟有幾部書應該讀,我也曾經想過。其中有條理有係統的精心結構之作,二千五百年以來恐怕隻有半打。“集”是雜貨店,“史”和“子”還是雜貨店。至於“經”,也隻是雜貨店,講到內容,可以說沒有一些東西可以給我們改進道德增進智識的幫助的。中國書不夠讀,我們要另開生路,辟殖民地,這條生路,就是每一個少年人必須至少要精通一種外國文字。讀外國語要讀到有樂而無苦,能做到這地步,書中便有無窮樂趣。希望大家不要怕讀書,起初的確要查閱字典,但假使能下一年苦功,繼續不斷做去,那末,在一二年中定可開辟一個樂園,還隻怕求知的欲望太大,來不及讀呢。我總算是老大哥,今天我就根據我過去三十五年讀書的經驗,給你們這一個臨別的忠告。
(1930年11月下旬在上海青年會的講演詞。原載1930年12月、1931年2月《現代學生》第一卷第3、5期;收入1994年人民教育出版社《胡適教育論著選》等)
讀書的習慣重於方法
讀書會進行的步驟,也可以說是采取的方式大概不外三種:
第一種是大家共同選定一本書本讀,然後互相交換自己的心得及感想。
第二種是由下往上的自動方式,就是先由會員共同選定某一個專題,限定範圍,再由指導者按此範圍擬定詳細節目,指定參考書籍。每人須於一定期限內作成報告。
第三種是先由導師擬定許多題目,再由各會員任意選定。研究完畢後寫成報告。
至於讀書的方法我已經講了十多年,不過在目前我覺到讀書全憑先養成好讀書的習慣。讀書無捷徑,是沒有什麼簡便省力的方法可言的。讀書的習慣可分為三點:一是勤,二是慎,三是謙。
勤苦耐勞是成功的基礎,做學問更不能欺己欺人,所以非勤不可。其次謹慎小心也是很重要的,清代的漢學家著名的如高郵王氏父子,段茂堂等的成功,都是遇事不肯輕易放過,旁人看不見的自己便可看見了。如今的放大幾千萬倍的顯微鏡,也不過想把從前看不見的東西現在都看見罷了。謙就是態度的謙虛,自己萬不可先存一點成見,總要不分地域門戶,一概虛心的加以考察後,再決定取舍。這三點都是很要緊的。
其次還有個買書的習慣也是必要的,閑時可多往書攤上逛逛,無論什麼書都要去摸一摸,你的興趣就是憑你伸手亂摸後才知道的。圖書館裏雖有許多的書供你參考,然而這是不夠的。因為你想往上圈畫一下都不能。更不能隨便的批寫。所以至少像對於自己所學的有關的幾本必備書籍,無論如何,就是少買一雙皮鞋,這些書是非買不可的。
青年人要讀書,不必先談方法,要緊的是先養成好讀書、好買書的習慣。
(本文原載1935年5月14日《大學新聞》第三卷第11期)
找書的快樂
主席、諸位先生:
我不是藏書家,隻不過是一個愛讀書、能夠用書的書生,自己買書的時候,總是先買工具書,然後才買本行書,換一行時,就得另外買一種書。今年我六十九歲了,還不知道自己的本行到底是那一門?是中國哲學呢?還是中國思想史?抑或是中國文學史?或者是中國小說史?《水經注》?中國佛教思想史?中國禪宗史?我所說的“本行”,其實就是我的興趣,興趣愈多就愈不能不收書了。十一年前我離開北平時,已經有一百箱的書,大約有一二萬冊。離開北平以前的幾小時,我曾經暗想著:我不是藏書家,但卻是用書家。收集了這麼多的書,舍棄了太可惜,帶吧,因為坐飛機又帶不了。結果隻帶了一些筆記,並且在那一二萬冊書中,挑選了一部書,作為對一二萬冊書的紀念,這一部書就是殘本的《紅樓夢》。四本隻有十六回,這四本《紅樓夢》可以說是世界上最老的抄本。收集了幾十年的書,到末了隻帶了四本,等於當兵繳了械,我也變成一個沒有棍子、沒有猴子的變把戲的叫花子。
這十一年來,又蒙朋友送了我很多書,加上曆年來自己新買的書,又把我現在住的地方堆滿了,但是這都是些不相幹的書,自己本行的書一本也沒有。找資料還需要依靠中研院史語所的圖書館和別的圖書館,如台灣大學圖書館、“中央”圖書館等救急。
找書有甘苦,真偽費推敲
我這個用書的舊書生,一生找書的快樂固然有,但是找不到書的苦處也嚐到過。民國九年(1920年)七月,我開始寫《水滸傳考證》的時候,參考的材料隻有金聖歎的七十一回本《水滸傳》、《征四寇》及《水滸後傳》等,至於《水滸傳》的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一百廿回本、一百廿四回本,還都沒有看到。等我的《水滸傳考證》問世的時候,日本才發現《水滸》的一百一十五回本及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及一百廿回本。同時我自己也找到了一百一十五回本及一百廿四回本。做考據工作,沒有書是很可憐的。考證《紅樓夢》的時候,大家知道的材料很多,普通所看到的《紅樓夢》都是一百廿回本。這種一百廿回本並非真的《紅樓夢》。曹雪芹四十多歲死去時,隻寫到八十回,後來由程偉元、高鶚合作,一個出錢,一個出力,完成了後四十回。乾隆五十六年的活字版排出了一百廿回的初版本,書前有程、高二人的《序文》,說:
世人都想看到《紅樓夢》的全本,前八十回中黛玉未死,寶玉未娶,大家極想知道這本書的結局如何?但卻無人找到全的《紅樓夢》。近因程、高二人在一賣糖攤子上發現有一大卷舊書,細看之下,竟是世人遍尋無著的《紅樓夢》後四十回,因此特加校訂,與前八十回一並刊出。
可是天下這樣巧的事很少,所以我猜想《序文》中的說法不可靠。
考證《紅樓夢》,清查曹雪芹
三十年前我考證《紅樓夢》時,曾經提出兩個問題,這是研究紅學的人值得研究的:一、《紅樓夢》的作者是誰?作者是怎樣一個人?他的家世如何?家世傳記有沒有可考的資料?曹雪芹所寫的那些繁華世界是有根據的嗎?還是關著門自己胡謅亂說?二、《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是八十回?還是一百廿回?後四十回是那裏來的?那時候有七八種《紅樓夢》的考證,俞平伯、顧頡剛都幫我找過材料。最初發現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有程偉元《序》的乙本,其中並有高鶚的《序文》及引言七條,以後發現早一年出版的甲本,證明後四十回是高鶚所續,而由程偉元出錢活字刊印。又從其他許多材料裏知道曹雪芹家為江南的織造世職,專為皇室紡織綢緞,供給宮內帝後、妃嬪及太子、王孫等穿戴,或者供皇帝賞賜臣下。後來在清理故宮時,從康熙皇帝一秘密抽屜內發現若幹文件,知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等於皇帝派出的特務,負責察看民心年成,或是退休丞相的動態,由此可知曹家為闊綽大戶。《紅樓夢》中有一段說到王熙鳳和李嬤嬤談皇帝南巡,下榻賈家,可知是真的事實。以後我又經河南的一位張先生指點,找到楊鍾羲的《雪橋詩話》及《八旗經文》,以及有關愛新覺羅宗室敦誠、敦敏的記載,知道曹雪芹名霑、號雪芹,是曹寅的孫子,接著又找到了《八旗人詩抄》、《熙朝雅頌集》,找到敦誠、敦敏兄弟賜送曹雪芹的詩,又找到敦誠的《四鬆堂集》,是一本清抄未刪底本,其中有挽曹雪芹的詩,內有“四十年華付杳冥”句,下款年月日為甲申(即乾隆甲申廿九年,西曆1764年)。從這裏可以知道曹雪芹去世的年代,他的年齡為四十歲左右。
險失好材料,再評《石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