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3 / 3)

武則天失笑:“營生?你能做什麼營生?”那倒奇了,他一個皇族子弟,除了懂點音律識幾個字,還會幹嗎?

“都料匠。”

“什、什麼?”老人顯然有點嗆到,驚疑不定地看了他半天,才相信所言非虛。

“唔……”張昌宗說,他叫劉濯。劉自然是母姓,阿濯是他小名,他出生時旦正狂熱迷戀左思詩作,“濯足萬裏流”就是由來了。

“劉濯劉濯——”怎麼那麼耳熟?在哪裏聽過呢?啊,是了——“你不會就是讓將作少將楊務廉追著到處跑的那個都料匠吧?”

“皇上聖明。”他倒是沒想到,自己有名到了這種地步。

武則天甚感有趣地笑了。她這個孫兒,果然與眾不同。

“聽昌宗說,你在揚州犯了案?”

“臣孫的……摯友為人所構陷,臣孫看不過去,就為她頂了。”

“哦?看來你在外頭發生了不少事,你就待在這裏跟朕講講那些吧……嗯,暫時也別讓其他人知道你回來了。”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她可以……

“臣孫遵旨。”看來皇帝對他有所圖謀呢,那就不妨交換些條件,“在臣孫開始講述之前,皇祖母可否替臣孫的朋友討個公道,也還臣孫清白?”

這是最直接的解決方法,既然皇權如宿命般纏他不去,自然要善加利用,把絆腳石踩在腳下!

武皇“召幸”一名男子一連十天,步門不出,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宮內傳得沸沸揚揚,也使得二張產生了嚴重的危機感。

這日,照例隻有劉濯在武皇跟前服侍。

“稟皇上,張昌宗、張易之求見。”

武則天正想宣二人進來,卻聽兩聲慘叫,隨後四下無聲,死一般寂靜。武後心中咯噔一下,眼皮也忽然猛跳不停。惶惶然地她說:“外麵出了什麼事?扶朕出去看看。”劉濯依言將她攙起。

門口廊下,二張躺在地上身首異處。武則天隻瞥了一眼便不再看,眼光從不發一言的眾臣子身上掃過:鳳閣侍郎張柬之、羽林將軍桓彥範、崔玄、李湛、李多祚、相王府司馬袁恕己——嗯,來勢洶洶呢。刀一般的目光最後落在太子顯臉上,“二張你們也殺了,怎麼還不回去?”她神情淡漠,一派帝王風範,隻有劉濯攙扶的手明顯地感覺到輕微顫抖。

李顯素來怕事,見了母親就習慣性地腿軟,忙不迭想下跪,被張柬之一把拉住,朗聲道:“臣等恭請武皇退位,將天下還給大唐。”

在她背後,一字排開的三個士兵手中托盤上分別裝著匕首、白綾與毒酒。

劉濯感覺到手掌被緊緊捉住,老邁的身體也劇烈抖動起來,沒多久,一切表現歸於平靜。怒哼一聲,武皇拂袖往回走。

張柬之早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使個眼色,便有兩名武士從旁躍出,攔住二人去路,另有一人則伸手將手中白綾從後方套向她的頸項。

千鈞一發之時,一枚小石子打落那人手中白綾。隻聽一個與現場氣氛截然不相襯的平板聲音說道:“慢著。”

劉濯方才一直低頭不語,眾人都當他是嚇呆的侍從並未多加留意,這時聽他出聲,盡皆覺得奇怪。張柬之更是渾身一震——這聲音?

劉濯仍是垂首,緩緩走到張柬之身旁道:“張大人且慢動手,還請入內一敘。”言畢手微抬,那兩名軍士立時感到一股大力從胸前湧來,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鬆開了對武則天的鉗製。劉濯沒事人似的扶了武則天返回殿內。在場諸人還待再攔,張柬之擺手阻止,隻身跟了進去。

“皇上累了,好好歇歇吧。”沒看清劉濯使了什麼手段,一臉憤懣的武皇便自昏睡過去。

“王爺萬安。”狄恩相臨終前躊躇再三,還是告訴了他那少年的身份,並說如果他能回來,中興之主,非他莫屬。現下他們已決意扶太子顯複位,失蹤許久遍尋不到的人物竟突然出現,這下可怎生是好?

“不必多禮,張大人請坐。”

“王爺為何攔阻臣等……”

劉濯擺手阻止他發問:“區區不才,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張大人。”他悠閑地喝了口茶,輕輕拋出問題:“第一,若武皇是男子,政績比漢武如何?第二,若武皇是男子,宮闈之事比齊桓公如何?第三,古往今來,弑君者若不自立,新君即位後下場如何?第四,事成之後,張大人覺得太子妃韋氏比武皇如何?第五,今日張大人能居高位成一代名臣,是誰做的主?第六,在有心人看來,張大人是想中興大唐呢,還是本來就有問鼎之意?”

張柬之愈聽愈是驚慌,到最後適才逼宮時的彪悍之氣盡失,冷汗涔涔而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王爺救命!”

劉濯拉他起身,“功高震主,你已經做錯了。狄老他們也都看錯了太子,看錯了韋氏。你今日不廢武皇,自然必死無疑;殺了武皇,大限也不日即至;廢而不殺,或許還有些時日。自己看著辦吧。”

長時間的沉默過後,張柬之臉色灰白,顫顫巍巍地起身,“謝王爺提點。”

他神情凝重地走到門口,忽而回頭,臉現喜色,“王爺,若換成是您即位——”

劉濯輕蔑一哂,“張大人真是好興致,三天兩頭忙著搞宮變,小王之後,又輪到哪一位了呢?”

張柬之悚然。他向來以唐室忠臣自許,若接二連三做出廢立之舉,怎能使天下人信服?

“微臣知錯,微臣告退。”罷罷罷,該來的就來吧,他問心無愧便是。

果然,神龍元年五月,在韋後的授意下,中宗罷免了張柬之宰相之職,用以漢陽郡王加特進的虛銜將他架空,接著,張柬之等助中宗複位出力最多的五人被再三貶黜,最後張柬之憂憤而死,其餘四人亦不得善終。這是後話。

次日,中宗複位,改元神龍,大赦天下,犒賞“平亂”功臣。

武皇被遷居上陽宮,仍尊為皇帝,中宗長來觀風殿叩問寢居,皇後韋氏每一旬來問候一次,相王旦也到過幾次,後來就不來了——他向來很知道怎樣才能不惹事端。在刻意躲避之下,劉濯並未與父親相見。倒是武則天一向最疼的太平公主卻沒出現幾次,大概正忙著鞏固自己的既得利益,順便攫取更多吧。

幽禁的日子對前幾天還在叱吒風雲的老人而言是難熬的。本來就抱恙的身體更形虛弱,終日委頓在床。

女皇,時日無多。

劉濯當日現身時一直是垂著頭的,張柬之也沒敢將他的身份透露出去,是以無人知道他回來的消息。劉濯索性就留在了祖母身邊侍奉湯藥。或許曆朝曆代再也沒有什麼皇室中人如這時的他們那樣,像真正的骨肉至親了。

興致好的時候,武皇會與他講自己的為政之道,皇族、大臣的功過是非,講小時候在並州老家的悠閑生活。但大多時候她講不了話,於是就聽他說路上見聞,各地民風吏治。

惟一不說及的,是他的母親。

劉濯的母親,死在武皇手上。

帝王腳下皆骷髏,這些骷髏堆砌起莊嚴堂皇的天下第一家,他的母親不過湊巧是其中一顆罷了。他跟母親不算親,就印象所及,與母親的接觸,就隻有請安時那雙柔弱的手會摸摸他的腦袋。那是一個不太有存在感的女子,或許武皇自己都已經不記得殺過她了,畢竟死在她手中的親族多得數不清。

而現在則輪到她自己數著日子等著與他們在泉下相會了。

不必他刻意提及,武皇內心恐怕早已是惶懼萬分。

皇家情薄嗬,或許他體內惟一一點熱血,就是給了桑的那部分……

“再跟朕說說你的妻子吧。那天送你出城,她沒哭是不是?”能讓她這個孫兒傾心以待的,必非尋常女子。

“她沒哭,她答應隻當我倆萍水相逢,往後會好好過下去。誰知她塞給宜得一封信讓我到遼東再看。信上說,尾生雖傻,隻因情之所鍾,無暇他顧。她會很努力地守著我們的家,等我回去時,她一定變得很強勢,讓我再也不用為她受苦。”他是這幾日才拆看這封信,不算悖了她的意思,她是怕他早看信會不放心地跑回去吧!

他確實會跑回去,不是因為不放心,而是欣喜若狂!

情之所鍾,情之所鍾!

看信之後的那晚,他興奮得徹夜無眠。

不知道兄妹般的情誼在哪天變了質,不知道何時開始有了深刻的牽念,開始靜下來思考的時候,已經有了一種名叫“喜愛”的感覺在心底層層泛開,不可遏抑,也無心掩飾。不再是一個人,不再是無謂的人生,他有了想廝守一生的女子,而那個堅強又可愛的女子,竟然決意要保護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大的驚喜——這麼說,毫不誇張!

看著孫兒臉上的光彩,武則天欣羨地笑:這個家裏,畢竟還是有人得到幸福的。不自覺想到了淡忘了很久很久的前塵往事,如果進宮之前那晚她赴了鄰家青梅竹馬的私奔之約,莫說她的人生,天下都會從此不同……

“皇祖母,你——心裏有過人嗎?”僭夫位,殺薛懷義,逐沈南〗趚〗,眼見二張橫死連眼都不眨,這樣的一個女子,是在為誰而露出溫柔的笑意?

“有啊,孩子,再坐近些,朕給你講個故事。”

那是一段從未與人說起過的年少輕狂……

十一月的那個夜裏,女皇走了,睡著之前正哼著她年輕時寫的風流詩句:

“看朱成碧思紛紛,

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幸比來長下淚,

開箱驗取石榴裙。”

她神誌清楚,微微笑著,還記得對他說:“千萬要去找你的妻子啊,別讓她等太久。”然後才安詳地合上眼。

他看過很多人死去,幾乎都和這位老人有關,那些怨靈與他們的親友肯定會不平地抱怨老天給了她這麼綿長的壽命和這麼輕快的死法。

天下著小雪,這日死去的人不會隻有她一個,老天沒有為一代女皇的駕崩降下什麼神跡。都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一夜之間百花競放的傳奇。

而那是他的祖母,他或許是惟一一個靠得她如此近的親人。

於是有點傷感。畢竟就算不情願,誰都不能否認,她是為大唐寫下一頁華章的君主,一個獨一無二的女人。

想到獨一無二,他笑了,他心中那個獨一無二的女子現在正在做什麼?皇甫家已不再是威脅,她的變強計劃必定輕鬆很多吧。她會不會想他?如他一般,每天每天?

桑,再等等,我馬上回家!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