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濯自認修養還可以,到了這會兒,還是忍不住把宜得說過的髒話統統在心裏過了一遍才能定神。
既已到了這裏,就算隻為了保住他的“貞操”,都不能再刻意隱瞞什麼了。
試了試音,嗯,雖非極品,但畢竟是宮中之物,音律倒也校得極準。
起了個調,開始吹奏。
宮商角徵羽,自幼浸淫的技巧,可以讓人心曠神怡,卻到不了自己的內心。
沒多久,“頭領”的臉色變了,“供奉”們也都不敢置信地掩上了嘴。
這曲子除了高潮處不那麼華麗花哨外,活脫脫就是六郎大人最拿手的《鳳鳴朝陽》!
說起這《鳳鳴朝陽》,據說是六郎昌宗大人剛進宮時某個夜晚聆聽天人奏樂創製而成的,最得皇上喜愛。六郎大人獻奏此曲,說明來由後,皇上龍心大悅。張家兄弟寵冠朝野,此曲實該記一大功。
六郎大人非常偏愛這支曲子,連親兄長如易之大人,他都不肯傳授,為這兄弟倆據說還吵了很久。
那好,照理說這《鳳鳴朝陽》是宮中之樂,劉濯一介凡夫俗子,怎會習得曲譜?怪事啊!
“是、是、是你!”正疑惑間,隻見秘書監張昌宗氣喘籲籲地出現在門口,雙手顫抖地指著仍一派自然專心吹奏的劉濯,連口中的食物掉到了地上都渾然不覺。
今年是武氏執政的第四十五個年頭,皇帝也做了十五年。這輩子她受過最大的委屈和侮辱,也得到了至高的榮耀和地位,所以就算沒有享過世人眼中的“福”,像是舉案齊眉,天倫之樂什麼的,就算被詬病不知羞恥地貪戀少年鮮嫩的容貌與身體,也不覺得打甚麼緊,那些比她有福氣的人,那些罵她的人,還不是照樣得趴在她腳下山呼萬歲。
最近的身體一直不適,連元旦例行的大宴也未曾出席。顯、旦他們應該很高興少了她在一旁吧。實在她也懶得看見他們,每回朝見時那兩隻兔崽子戰戰兢兢隨時準備逃走的樣子,讓人想起來就討厭。
人間母子,相處到了這種程度,也算失敗。
八十幾歲的高齡並未削弱她的警覺心和判斷力,比如最近太子顯和張柬之他們走得很近,再比如昌宗這幾天進獻的樂譜絕不是他自己有能耐製出來的,她都知道。但是往日的壯誌雄心卻消退了不少,他們要造反就造吧,天下遲早還是姓李的,風燭殘年,她還在乎什麼?
還不如看看那個被昌宗藏著掖著的樂匠來得有意思。
當張昌宗不情不願地把劉濯“打點”一番領到迎仙宮武皇的寢殿時,她正在饒有興味地看一群“供奉”們裸身相逐起舞。室內一片****之氣。
良久,武則天昏昧的視線才不經意地對上門邊陌生的身影。
“你就是那個劉濯?過來讓朕瞧瞧。”她漫不經心地啜了口張易之獻上的大補酒。大抵天下美貌男子都有些相似吧,才會覺得這人模糊的輪廓有些熟悉。
還真有點膩了呢,不管是江山還是美人,時間一久,總是無聊。
“過去啊,皇上在召你!”張昌宗聞言,伸手推了身邊男子一把,誰料他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又用力推,對方仍是不動,一臉漠然,隻有眼神中透出的幾分厭惡證明他並非神遊物外。
張昌宗生怕加入一個勁敵爭寵,從沒想引薦劉濯。幾日前在武皇逼問下不得已供出,本就已經滿心不甘願,誰想到了這裏他竟還如此不識抬舉,忍不住破口大罵:“不識相的家夥,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最好皇上一怒之下殺了他!
這一罵,劉濯沒有反應,“歌舞”倒是停了下來。
那領頭的“供奉”誇張地嬌笑:“這位小兄弟是新來的吧,瞧那模樣多害羞啊,來來來,咱們去指點指點他!”
話音方落,一群人全圍到劉濯身邊去拉拉扯扯毛手毛腳。
“夠了。”他寒冰似的嗓音中竟有一股天成的威儀,讓周圍人都不知不覺停了動作,不敢再造次。
已開始閉目養神的武皇終於覺出有些詫異,張開眼,劉濯已排開眾人來到她麵前。
無視老人驚嚇的神情,俯在耳邊,他用平緩到有些譏誚的語調輕輕招呼:“別來無恙,皇祖母。”
五年前,久視元年(公元700年)八月某夜。
寢房內,一老一少,一坐一臥。
“你要走?”蒼老的聲音中有著少見的惶恐,“為什麼?”
“當白癡也會累的。”不是抱怨,年輕聲音沒有情緒地敘述事實。
“我不是說過嗎?隻要再忍一忍,你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從小到大,榮華富貴是我最不缺的東西。”反而是多到令人生厭。
“那麼權勢呢?你伯父和父親無能,如果你配合,我可以讓你……”
“這就是你所謂的收獲?”他輕笑,是有點像傻笑的那種聲音,“你真覺得那是好東西嗎?”
“我——”是不是好東西,他也說不清。但在其位謀其政,至少該是他狄某人的責任,他這輩子不曾逃避過。
“你有你的信念,又為何一定要將之加諸我身上呢?”上了年紀的人,就是固執。
“你是說……你誌不在此?不,我不信。那這麼多年來你著意偽裝,又是為了什麼?”
“保命。”再加測試自己的忍耐極限,在這麼枯燥的生活中,總得找些樂子吧。但是一個遊戲玩了七年,也真膩了。
老人愕然。“你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就為保命!”
“那你說,我還有什麼事可以做嗎?”
“留下來,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去完成。想想看坐在金鑾殿上的無限風光,想想萬世景仰的功業就要在你的手中完成……”令人眩惑的煽動完全是神往的口氣。
那是他們這班老臣多年來衷心的期盼,他一向知道。
但,與他無關。在見識到那光環之下藏著多少肮髒之後,他就不再是條隨便上鉤的魚。
“這些事可以找其他人去完成。我不見得是最好的人選。”
“你一定是!沒有別人能在十五歲時給《鹽鐵論》下如此高妙的注解。沒有別人能在眾多權謀之士的眼皮底下裝瘋賣傻這許多年而無人識破。你不能埋沒自己的才能而任由別人把爛攤子越鋪越大!”他永遠都忘不了六年前那夜在弘文館所見,同僚口中無緣一見的前朝奇才,竟是眾人眼裏未及弱冠的癡傻少年。
“我說了,那些天我在找的,其實是《洛陽伽藍記》,評鹽鐵論隻是順便。你說的那些這些都不關我的事。我的人生用不著別人來安排,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仍是平板的聲音,但堅定。
“你自恃聰明,但卻不識人間險惡。沒有仆從如雲,沒有美酒佳肴,你在外麵,什麼都不是!”老者氣呼呼地大吼。“不會有比這裏更險惡的地方了。再說,我本來就什麼都不是。”低喃聲中有著隱約的歎息,眼底的黯然卻早已被顯見的呆滯完美遮蓋。
看到這種類似脆弱的神情在他臉上出現,老人明顯怔了怔,有些無措——他從沒有想過他會有這號表情,在發現並知道他身份的那一晚開始,這少年的形象就與自己年輕時有幸瞻仰過的太宗皇帝——也就是他的曾祖父——重疊了,一樣的雄心壯誌,一樣的高瞻遠矚,一樣的君王氣度!李、武兩家的後輩子孫中,沒一個比得上他。他,合該創下一番基業,中興大唐,成不世英主,這也才不枉他們這班舊臣許多年來忍辱負重苦心孤詣打下的基礎啊。
但是他似乎忘了,再怎樣英明天縱,現在的他,也隻不過是個半大不小的可憐孩子而已,在那樣陰森恐怖的氣氛中生存,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想到這裏,憐惜之情油然而生。
唉,反正時機還未成熟,再等等吧。
半晌,他清了清嗓子道:“你決意要走,我也攔不住。但是,可否請你答應,如國有大難,務必助一臂之力?”
他又發出與俊逸外表極不相稱的那種笑聲,道:“哦?我憑什麼答應你呢?”
老人直直望了他很久,才緩緩開口:“天下百姓。我為天下百姓的福祉向你請求。”
青年有些迷惑地看著他,良久才緩緩地下結論:“你是好官。”說罷舒了口氣,從凳上站起,“好好歇著吧,別太操心。還有,”他又笑,有些頑皮的味道,“張大人如果站累了,也請出來坐坐,這種天出那麼多汗不值。”言畢,轉身退出,掩上門扉,留下一臉尷尬的老人和灰頭土臉從夾壁裏鑽出來的中年男子麵麵相覷。
“恩相,這位是……”
“他是誰……暫時並不重要。柬之,明日你替我派人送封信給晉州的劉大白。”既然他有心要走,那就給他一點身份上的方便,去看看這世界吧。
張柬之領命告退。老人望著門扉低語:“你生長於斯,雖心在伽藍,前路恐怕難以隨性。老天爺啊,我還撐不撐得到那一天呢?”
幽幽長夜,無人作答。
月餘,內史狄仁傑薨,諡文惠。
次年十月,還都西京途中失蹤了一個人。此人身分不低,論價值則隻屬於隨處可見的米蟲之流。因此搜尋行動並不積極。五天沒有音信之後,終於有人拍板:“算了,別找了。”眾人附和:“是呀,找來也沒用,不過多個人吃國庫而已。”
於是音塵絕。
情勢並未因此而產生任何變化。女皇階前依舊麵首環繞,諸武依舊動作頻頻,太子依舊龜縮東內,老臣依舊徹夜密謀。
變天,還早了些。
尷尬地遣退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張昌宗等人,祖孫相對無語。
好半天,武則天終於打破沉默。
“阿濯,你的病,大好了嗎?”
他淡淡一哂,“有勞皇祖母動問,臣孫的病,其實從未有過。”
“……果然如此!”武則天恍然。
阿濯打小就聰明。若作為皇儲,聰明自是好事,但在天下姓武之後,那便極易引來殺身之禍了。初聽他得了癡病,雖然覺得一個孩子不太可能玩得出韜晦的把戲,但不放心之下她也特意去“探視”了好幾次才確定。想必承嗣三思他們必也曾用更苛厲的手段多方試探,竟都被他掩飾過去。了不得啊,十幾歲的孩子心機便如此深沉。若是早幾年發現,她定容不得他的。
“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裏?”
“幹點小營生,四處遊曆,居無定所。”其實,本來已是有了定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