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前,仔細地看了看,不由笑了:“怎麼不把衣服雕出來,卻要給石像穿衣服?多浪費,為了更有真實感?”

我吃了一驚:“那不會有病毒麼?”

“沒關係,據嚴格檢查,石化後七個月,體內就不存在病毒了。她放在這兒足有一年了。”

我有點訕訕地一笑:“看樣子,我們做的事,其實都是無用功?隻需隔離,也可以消滅病毒。”

“那可不一樣,你們把剛石化的都焚燒掉,在很大程度上控製了病毒的擴散,你們為人類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好,我帶你去參觀這裏的食品加工基地。”

我跟著他去看食品加工基地。那是緊急應變司的中心,因為外麵的食品不免會被汙染,隻有這裏,與外界完全隔離,可以放心。目前,所有正常人的食品配給都是來自於這裏,通過無重力通道發送給各地的。

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圈,他和我又來到廣場上。坐在噴水池邊,他小聲說:“下午司長要接見你,和你麵談,你要順著他的意思說話。”

“為什麼?”

“目前,司長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我們誰也不能違背他的意願。”

“他會說什麼?”

“他說的話,你可能會無法接受,但你一定要忍耐。你能有這個機會很不容易,你要珍惜。”

我腦中一閃,道:“你是不是說,那些石化了的人,仍然有生命?”

他的臉變了:“誰告訴你的?”

我的臉色也一定變了:“這難道是真的?”

他沒有回答我:“是誰告訴你的?這是一級機密。”

我的聲音有點響:“那是真的了?”

他看著我,我*視著他,他不敢再麵對我,垂下眼,道:“是。你說話輕一點,這兒有不少人。”

我站起來,指著那個豎著的女明星說:“事實上,她也仍然是活的,隻是動作、思想遠比我們慢而已?”

他也站了起來,“是的,”他慢慢地,小聲地說,“一年前我見她的手還是舉過肩的,現在卻已在肩頭以下了,腳的位置也發生了變化。”

“所以說,我這兩年來,是在殺人?”

“不用說得這麼難聽,”他說,“老鼠也是生命,可你以前抓到老鼠會毫不猶豫地浸死它們。”

“它們不是老鼠,是人!”

他突然堅毅地說:“不對,他們不再是人了。它們既然成為另一種形式的生命,那就是一種異類,當他們威脅到我們時,我們有權消滅他們。”

“有權?”我的喉嚨裏發出了幹笑。我想起那個女子的話。權力是什麼?無非是無恥的代名詞。在權力中,我隻是這部絞肉機中的一個小螺絲而已。即使我反抗,隻能是讓機器的所有者換掉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零件而已。

我說:“我要求放棄成為安檢員的資格。”

他吃驚地看著我:“你瘋了?你知不知道,烏鴉盡管感染的機會少一些,可每年還會有近一百個感染。隻有安檢員……”

“謝謝你的好意,隻是我想我還有一點多餘的,叫做‘良心’的東西吧。”

他看著我,把手搭在我肩上,說:“我知道,我也是從烏鴉做上來的。隻是,看問題的角度可能每個人都會不同,你再考慮一下吧。”

我把他的手拿下來,說:“不必了,我想過了許多。”

“不,你還是很感情用事。下一批的安檢員資格是三個月後,希望你到時能回心轉意。”他離開了我,走了幾步,他又回頭說:“你知道吧,雞蛋去碰石頭,毫無意義。你再想想吧。”

我看著他漸漸地走向消毒室,心頭有點衝動地想叫住他,告訴他我是有點意氣用事了。然而我沒有。

回到住處,天色晚了。我走進房時,看到她的目光已經顯得很溫柔,我不由苦笑。我是為了一個不值錢的信念放棄了一次好機會麼?沒那麼高尚。我到此時,才明白我那些自殺的同僚才真正的偉大。

在這個時代,我們無法讓自己做到對一切都無愧於心。

※※※

第二天,我把車開出去。繞過一個街口,我突然聽到在一家廢棄的商店裏有人在哭喊。我停住,跳下車想裏走去。

有兩個不穿防護衣的大漢在地上壓住了一個穿防護衣的人。這人聽聲音是個女人。

我拔出槍,說:“住手!”

一個大漢抬起頭,喝喝地幹笑了幾聲,道:“是個烏鴉啊,沒你的事,快走開吧。哥們沒幾天活頭了,你就讓哥們樂一樂。”

我看著地上那個人。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子,在這種時候,她頭上還有戴著首飾。我把槍揚了揚,說:“快走開。你既然知道沒多久可以活了,就更不應該害人。”

他從腰上拔出了一把刀,冷笑道:“臭烏鴉還會說大道理。要是信你這一套,老子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子了。讓開,你要有種的話就朝老子身上開槍。”

我拉下保險。如果前幾個月,我會毫不猶豫地開槍了,但此時我卻沒有。我猶豫了,他卻猛地把刀擲了過來,我一閃,刀擦著我的手臂飛過,紮在身後的牆上。

我開槍了。他的身體跳了跳,姿勢十分優美地倒了下來,血像一條小蛇,流在地上。

另一個也跳起來。他的眼神卻沒那麼狂妄,帶著乞憐和憂鬱。我揚了揚槍,說:“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那女人從地上爬起來,毫無用處地掩著已經破損的防護衣,在那人身上踢打著,一邊哭叫:“快開槍,殺了他!殺了他!”

我拉開她,對那男子說:“你快走,真要我開槍麼?”

他轉身跑了。那女人開始踢打我,說:“你為什麼放了他?你知道我爸以前是省長麼?”我推開她,說:“小姐,把你的防護衣脫下來,你已沒有資格穿它了。”

她哭喊道:“我沒資格,你有資格麼?”

這時我才意識到,剛才那一刀,劃破了我的防護衣。我的手臂上,有條血痕。盡管這點上根本無關緊要,然而我知道成千上萬個病毒已經湧入了傷口。我開始脫下防護衣,說:“是,你說得對。”

她幾乎嚇傻了。我脫下防護衣,隻覺得輕鬆了不少,說:“快把你的防護衣脫下來。”

※※※

回到住處,我沒有再進房裏。現在,裏麵那種嚴格的消毒設施對我已毫無意義。由於是從傷口進入,感染速度很快,我的傷口附近已經有些堅硬了。我和衣躺在地上,看著星空。

許久沒有見過星空了,閃爍的繁星那麼美麗。從遠古以來,它們就存在著,也許,也有星球上有過生命,也曾有過種種悲歡離合吧。

我也有點像苦笑。也隻有這時,我才能看一眼星空。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在滄海中,一粒粟米與須彌山都沒什麼不同,而在無垠的宇宙裏,滄海又算什麼?夜郎自大。哈哈,夜郎不大,但漢就有權力取笑別人麼?

我睡在溫暖的灰中。那些灰,仿佛也還有著生命,在空氣中浮動,落下,像大片的螢火。

月光溫柔,她的眼波也似流動。然而我沒有做夢。

※※※

安檢員來的時候,我還沒醒,並不知道。他給我留下一大包食物,足夠我吃兩個月了。

每天,我仍然四出收集石像,把他們燒掉。生命總是不同的。然而我已經決心,絕不燒掉她。

※※※

我已經無法移動。那病毒已經大規模代謝,使得我的身體迅速石化。盡管我的眼睛還保留著視覺,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全身徹底石化,還能不能看到?

如果我強行移動,是可以移動的。在石化的皮膚下,肌肉還保持了一定的活力與彈性,足以移動身體。但如此一來,勢必要造成皮膚龜裂。當然,這並不疼痛,盡管會慘不忍睹,但神經末梢早已經石化,無法傳送痛覺了。不,還是能傳送痛覺的,但那可能要很久很久,一年,兩年,或者,一百、一千年之久吧。

我不想讓我的身體千瘡百孔,我隻是努力而又小心地挪動我的雙腳,努力把我的身體向前移動,每一天能移動多少?一微米?一納米?這一米多的距離對我來說,恍若天涯,然而在一千年,抑或兩千年後,我會攬住她的腰,我的嘴唇也會接觸到她的嘴唇的。

我靜靜地等候。

※※※

“同學們,”教授在台上說,“你們大約也在前幾節課上讀到過,六千年前是人類文明的萌芽時期。以前一直認為這個時期人類的文明還是很初級的,可能隻會用火,但最近發掘出來的兩個雕塑可能會顛覆我們所有的陳舊觀念。”

他拉開了講台前一塊白布,兩個雕塑出現在學生們麵前。

“你們也看到了,這兩個雕塑栩栩如生,盡管有過於寫實的毛病,表情的刻畫也有點錯誤,這男子過於熾烈而女子過於冷漠,但大家可以看到,人體的比例掌握得相當好,幾乎可以寫生用。”

他開了句玩笑後,說:“藝術上的問題不是我們要研究的,這堂課我要講的是當時的工藝水平。以前我們認為當時不可能產生鐵器,但有一點可能證明我們錯了,因為沒有鐵器是做不到這一點的。請看,”他從講台上拿起一張紙,放在兩個人像的臉之間,道:“請注意,他們嘴唇間的距離,大約隻有兩毫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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