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厚厚的手套,我感到她的手柔軟,卻又堅硬。我吃了一驚,說:“你已經感染了?”

她苦笑了一下:“是,已經兩天了。根據一般人的感染速度,我大概還活上五天,所以我一定要你來看看。”

她給我看得是那個坐在痰盂上的小女孩。這小女孩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我也並不陌生。每一個人大便後都是這樣的不論年紀大小。然而她的手提著裙子,屁股卻不是坐在痰盂上的。

她說:“這個孩子已經石化兩年了。兩年前,在她還沒完全石化時,是坐在痰盂上的,可今天她卻成了這個樣子。你說她想幹什麼?”

我說:“天啊,他想站起來!”

她沒有看我,隻是說:“是。她知道自己拉完了,該站起來了。隻不過時間對於她來說慢得很多,在她思想中,可能這兩年不過是她坐在痰盂上的一小會,她甚至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的動作對於她來說太快了,快得什麼也看不清。你把她扔到焚屍爐裏,她被焚燒時的痛苦甚至還來不及從神經末梢傳到大腦就已經成為砂子了。你說,你是不是在殺人?”

我隻覺頭有點暈。根據統計,我一天大約焚燒二百個人。照這樣計算,兩年來,七百多天,我是殺了十四萬個人了?

也許她在說謊?然而我不太相信。因為石化不是快如閃電,從能運動到不能運動的臨界時間,大約是三十分鍾。我見過不少人在這三十分鍾裏強行運動而使本來的皮膚龜裂的例子。也就是說,這小女孩不可能在三十分鍾裏保持撅著屁股的姿勢一動不動的,不然她的皮膚一定會裂開。然而現在她的皮膚光滑無暇,幾乎可以當鏡子照。

然而,要我相信一個變成石頭的人還能動,還能思想,而思想比血肉之軀時慢上千百萬倍,這難以讓我想象。我不是知識分子,不會相信別人口頭上的話,即使那非常可怕,非常誘人。我隻相信我看到的。

我的手摸向槍套。對於不想理解的事,槍聲是最好的回答。

然而我沒有開槍。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防護麵具後麵是一種憐憫和不屈,仿佛我隻是一個肮髒的爬蟲。

我移開了目光,道:“把你的防護衣脫下來,你已經沒有資格穿了。”

※※※

第二天,上午,我在一個兵營裏收到了一大隊士兵。在回去時,我到那個幼兒園裏轉了轉。

她正在晾曬衣服。我把車停在門口,抓了一包食物,向她走去。

她的目光還是不太友好:“你來做什麼?”

“你沒有糧食配給,我給你拿來一些。”

糧食配給也是緊急應變司的一項措施。由於植物與動物一樣,也石化了,因此食物極為稀少,每個正常人每月隻有十八千克的食品。像我們這一類烏鴉,由於沒人肯幹,因此每月要多十千克。而感染者立即停止配給食物,讓他們自生自滅。

她看著我:“是憐憫?”

我也看了看她,但很快不敢麵對她的目光:“是尊重。”

她道:“如果你真這麼想,我隻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當我石化以後,不要把那些孩子燒掉。”

我抬起眼,看著她眼裏的期待,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真話。我垂下眼瞼,道:“好的,我答應你。”

我無法告訴她,我的任務就是收集已經石化的人體,然後,燒掉,不論他們是不是成為另一種生命形式,是不是還有感覺。然而我隻能說些這種話,讓她在剩下的時間裏得到一點不切實際的安慰吧。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把自己寶貴的食物給她,那也許是太蠢了。可是我總覺得我應該這麼做。不能要求我成為殉道者,那麼我隻能做一個旁觀者。

過了幾天,我又去了一次那個幼兒園裏。她的衣服還晾在外麵,大概她已不能運動了。我走到樓下,她正站在門口,張開了手,像不讓我進去。但她已經是個石像,就算她有意識,她也不知道我做了什麼。也許當她意識到我違背了諾言時,她早成了灰塵了。

我把她搬到一邊,從裏麵把那些小石像一個個搬出來。當我最後去抱她時,看到她眼裏,盡是對我的痛恨與不屑。我不敢去麵對她,隻是把她小心抱上卡車。以前我可是動作很粗野,不時有人在被我搬動時弄斷了手臂和腳,然而這一回我像搬一件一碰就碎的細瓷器一樣,先在地上放了幾件她的舊衣服,讓她小心地躺在上麵,然後,我在幼兒園門口訂上了一塊白色的牌子。

回到我的住處,我把那些小孩卸下車後,沒有把她們燒掉,隻是有點羞愧吧。我把她豎在我住處的門口。

在滿地從焚屍爐裏飛出來的白灰中,她伸開了雙手,站在我門口,那張開的臂彎仿佛在期待,但更像在遮擋什麼。她的外表光滑之極,衣服也有點破了,然而並不給人不莊重的感覺。然而她的目光,那目光裏充滿了厭惡。

眼睛石化得很晚,人石化後,即使無法動彈了,但眼睛有時還能轉動。不過,她再過一兩天就完全石化了。我有點羞愧,覺得自己實在不是個好人,在她成為石像後,我還要把她變成一件裝飾品。那些小孩,還是等她完全石化後再燒吧。

我把收來的另外十幾個石像拖到了焚屍爐。在我把他們扔進爐膛,聽到了一聲淒慘的呼叫。然而,我沒有像以前那樣感到快慰,心頭隻是一陣抽搐。

即使石化後沒有生命,但此時他們總還活著,隻是身體不如尚未感染者那麼柔軟。我們有什麼權利剝求他們生存的權利?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住處。地上,那些孩子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我小心地繞開他們,走到屋內。

※※※

第二天,我又出去拉了一車。

在路上遇上安檢員,他十分讚許地給我的積分卡上加了一顆星。我現在是四星級,再加一顆星,就可以進入緊急應變司,成為安檢員了。安檢員告訴我,目前全球未感染人數隻剩下五十幾萬,但由於措施得力,有幾個地區已不再發現感染者。看來,徹底撲滅這場瘟疫不是不可能。

好消息如此,但他也告訴了我一個壞消息,全球做我這種烏鴉的,一共有一萬多人,平均每月有十幾個自殺。

好消息和壞消息都讓我心情沉重。

我把收回來的幾十個人扔進焚屍爐。也許,她對我說,他們仍有生命,我口頭上雖不信,但心底,卻也有點動搖了吧,在把那些石像扔進去時,我隻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劊子手。

回到住處,進門時,我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已經改變。

也許是我的錯覺,但我發現她眼裏不再是那種厭惡和受欺騙的眼神——如果石像也有眼神的話。

是因為我沒有把那些小孩燒掉麼?

我看看地上一堆橫七豎八的小石像,那個小女孩孩提著裙子,但人卻躺在地上,十分可笑。我把那些石像一個個放好,按我記憶中的樣子,把他們一個個回複原來的樣子。盡管沒有痰盂,但由於重心的緣故,這小女孩也能撅著屁股站著。

我放好孩子,走到她麵前,慢慢地說:“如果你還能聽到的話,你也該知道,我遵守了諾言。”

他當然沒有反應。

我進了屋,在消毒室裏讓強烈的紫外線照射到我身上。

生命是什麼?那麼脆弱。石頭比我這種血肉之軀堅固多了,然而如果他們還有生命,他們卻隻是一堆可以讓我隨意消滅的沉重的垃圾而已。

可是,我有權力這麼做麼?

※※※

二十三天。

現在能收到的石像越來越少,我每天隻能收上十幾個了。如果我是在殺人,那每天殺一個和每天殺兩百個也沒什麼本質的不同。

再一次遇上安檢員,是在三十天後。他這一次是特意等我的。奇怪的是,他不敢來我的住所找我。也許,他也是從烏鴉做上來的。

“恭喜你。”他一見我,這向我伸出手。隔著厚厚的手套,我也感到他肌肉的柔軟。

“恭喜你,經過討論,一致同意你成為安檢員。你做得很好,這一塊已經大致撲滅了瘟疫。”

如果是一個月前聽到這消息,我會很高興。然而此時我並不怎麼興奮。

“是麼?謝謝。”

“明天,我帶你去緊急應變司總部。”

※※※

緊急應變司總部位於北方一個城市。本來有上千萬人口的大城市,現在隻剩了不到幾千人。

總部大樓被一個巨大的透明罩子罩住,與外界徹底隔開。那是層離子化的空氣。要維持這個罩子,每天都要消耗以前儲存下來的大量能源。我和安檢員經過嚴密的消毒,終於進入內部。

總部占地大約有兩百萬平方米,相當於一個小鎮了。裏麵不需要穿防護衣,因此每個人都帶著一種優越感。也難怪,那些人本來就都是國家上層機構的人物。

我被帶到幾個地方看了看。人們安居樂業,食物充足,和沒有發生瘟疫時沒什麼不同。

“目前,這裏周圍兩百平方公裏內已沒有再發現過那種病毒。預計,再過五個月,就可以撤除放護罩了。”

我看見在大道街心的廣場上豎著一個女子的石像。那是幾年前紅極一時的影星,但她早就石化了,而且是第一批。據說就是她從國外染回的病毒。現在這石像卻雕得極其精細,栩栩如生。

“這裏也有她的影迷?”我有點好奇地問。

“是,司長很喜歡她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