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用群體的野蠻力量擺脫蒙昧(1 / 3)

——薩滿教海祭與海洋女神的文化意蘊王宏剛《三國誌》卷三十《魏書·東夷傳》記雲:“毋丘儉討句麗,句麗王宮棄沃沮,遂進師擊之。……王欣別遣討宮,盡其東界。問其耆老,‘海東複有人不?’耆老宮國人嚐乘船捕魚,遭風見畋十日,東得一島,上有人,言語不相曉,其俗常以七月取童女沉海。”取童女於七月沉海成一風俗,必不是溺女嬰之陋俗,因為女嬰不可能都在七月降生,而且文中說的童女,可能已是七八歲左右的女孩。為什麼要在特定時間沉海,極可能是向海神的一種獻祭。記錄者當時記的就是一種傳說,詳情闕如,但透露了古代北方島民曾有過人殉海祭之俗的蛛絲馬跡。本文據我們的田野調查資料來探索薩滿教的海祭、海洋神話中的文化意蘊及其文化史價值。

一、人殉海祭與東海女神據近年的薩滿教調查資料表明:環海居住的東海女真人,包括恰克拉人在我國境內屬滿族,在蘇聯境內稱烏德赫人。、費雅喀人等曾有過隆重的薩滿教海祭儀式。其中,世居瓦爾喀部的滿族庫侖七姓於清光緒十六年整理的《海祭神諭》與反映東海窩集部興衰史的《東海沉冤錄》中關於海祭的記載較為詳盡,其主祭對象是東海女神德裏哈奧木媽媽等所屬眾母神。簡述如下:

人殉海祭,多為“神選”新女罕、部落征戰、祈願海獵豐收等部落重大事項而舉。其中,以部落老罕王過世,新繼女罕需東海女神認定的海祭儀式最為壯觀。海祭神壇設在遼闊的海麵上,這是一個用魚筋、曾筋纏於海底石上的大木筏,四周墜有巨石,筏麵上鋪有砂石,上搭木架柴即聖火堆,火堆中潑灑了鯨油。時值星辰升空的深夜,大海沿岸燃起百堆篝火,全體族人麵向大海波浪中的海神神壇,叩拜行禮,焚香焚柴。在海麵上,新繼女罕王指酋邦首領。、各部落長,與眾薩滿簇擁著主祀女薩滿足登流筏,排隊列陣,向海神神壇踏浪而進。眾薩滿赤臂光腳,腰圍魚皮神裙,係腰鈴,佩掛各種魚骨神偶靈物、蛤蚌、魚眼珠及石飾靈物,塗滿魚油魚血指裝備了一切可與眾海神相通的象征靈物。,擊鼓祈請東海女神德裏給奧木媽媽。當主祀女薩滿靠近海神神壇時便拜鼓吟唱,點燃火堆。刹時火光衝天,族眾叩拜歡呼。同時點燃起神壇四周眾多編筏上的火堆,一時白煙直衝天宇,火光照閃著洶湧海浪,輝映著百裏海麵。一部分族人架木筏、騎木雕魚龍,隨之入海,鼓聲、鈴聲、螺號聲排山倒海。主祀女薩滿跪拜祈請東海女神,詢問新女罕即位之事。東海女神將會踩踏聖火神光而來。

東海女神,滿語稱“德裏給奧木媽媽”,為海洋主神,司太陽與光明之神。薩滿教觀念認為:太陽與光明為人類和一切生靈生命之源泉,故亦為生命之神。東海女神統轄眾海神,掌管整個太陽出升的東海,而海是該部落生活之根基,故她又兼命運之神。她的形象為魚首女人胴體,一對碩乳高聳,腹部隆起。她的形象被製成神偶,繪在主祀薩滿的神鼓上。她的降臨會帶來太陽與光明,使部落綿衍強盛,她能帶來數不盡的海魚海產品,並帶來甘雨,使百禾孳壯,使族人有吃有穿。東海女神踏著火光降臨海祭神壇後,主祀女薩滿昏厥過去,等她醒來,則意味著女神已附女薩滿體了。女薩滿割一段新繼女罕的頭發置於海濤中,又用魚骨針刺女罕前額,使她的鮮血滴入海浪中,如海上湧起白色漩渦形的浪花,則意味著通過了神卜,女罕已可繼位。但往往一次滴血不見神示,便要再滴血於海中,並同時往海裏揚撒祭品——有野豬、鹿、熊、牛、羊及各種家禽野禽等。如海麵仍未卷起白浪,便牽來圈養於海中北方多有江海中的魚圈。的牛魚即鯨。,主祀女薩滿騎在魚背上,親刺牛魚鮮入海,刹時海麵殷紅,薩滿再刺新女罕額麵,致使鮮血不斷滴入海水中,直到海浪中翻綻出銀白色的浪花,便意味著一位能統轄東海眾部的新罕王被神認定了,族眾歡呼。

在神鼓聲中,眾薩滿領出赤裸男孩數名,女罕親撫男孩陽物後,將童男投入大海,意味著女罕將她最珍愛之人獻給了海神。族眾是虔誠的,因為神賜女罕,意味著部落的強盛,應該將最神聖的禮物獻給東海女神。

今人看這一幕宗教曆史劇,無疑會怵目驚心,但這不僅僅是神話傳說,而是曆史上實有的文化現象。《三國誌》記錄的“童女沉海”很可能有相近的宗教意義,隻不過北方各氏族、部落長期經濟文化發展不平衡。這裏敘述的海祭,帶有濃鬱的母係氏族社會的觀念色彩,而古籍中記載的海祭則是進入父係氏族社會後的祭程。在古希臘羅馬的神話傳說與英雄史詩中,古代人祭的遺跡斑斑可見。

如在陶裏斯祭祀阿耳忒彌斯時,要在一人的喉上割一小口,這是古代用人獻牲的痕跡參見魯剛等編譯:《希臘羅馬神話詞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最典型的是希臘神話傳說中《特洛亞故事》又名《伊利亞特》。中記載的希臘聯軍統帥阿伽門農將自己愛女伊菲革尼亞獻祭,使阿耳忒彌斯息怒,聯軍艦隊才駛出奧利斯港口參見[德國]斯威布:《希臘的神話和傳說》,楚圖南譯,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至近人,南太平洋托雷斯海峽諸島與加裏曼丹的某些民族仍保留了獵人頭祭祀的古俗參見[英國]海頓:《南洋獵頭民族考察記》,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這一切說明:人類為了擺脫動物形態,曾采取過野蠻的、近乎動物般的手段。人類的曆史與文化不總是在寧靜的牧歌中展開的,而是曾為自己的蒙昧、迷惘與失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隻有在這個曆史視角中,我們才可能理解上述海祭這悲壯一幕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