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前記(1 / 3)

胡適先生死在1962年2月14日。在他死的那天晚上3點鍾,我寫下了這幾段文字:

“別看他笑得那樣好,我總覺得胡適之是一個寂寞的人。”

在《播種者胡適》裏我寫過這麼兩句話。今天傍晚,這個“寂寞的人”到底走向永恒的寂寞:他看不到捧他的臉孔,也聽不到罵他的聲音。在天路的曆程中,他轉入了苦難的煉獄——他是一個戰鬥的人,那才是他戰鬥的地方!

我想到去年10月9日給他的信。有一段說:

“我覺得你有點老憊,虛榮心與派係觀念好像多了一點,生龍活虎的勁兒不如當年了,對權威的攻擊也不像以前那樣犀利了。”

在我這封信前兩天,他寫信約我去南港“玩玩”;在我這封信後二十天裏,他先托姚從吾先生帶了一本小說送我,不久又轉給我一封信。可是他沒收到我的複信,也沒見到我去“玩玩”,他就倒下了!

兩年十個月來,我一直沒見到他,當然再也不會見到他——一個最能播種的人兒,如今再也不能播他的種子了!

這幾段文字寫好後,我並不打算發表,所以我改寫了一篇《胡適先生走進了地獄》,發表在3月1日的《文星》雜誌裏。

胡適先生走進“地獄”後,眼看就快兩年了。兩年來,真可說是一個既“冷漠”又“吵鬧”的局麵。

何以說“冷漠”呢?這是專指胡適生前圍繞在他周圍的人說的。他們這批人,在胡適生前儼然是他們的畏友、良朋、門生、幹女婿,是“蟠龍大花瓶”的贈送者,是生日酒會的拜壽者,是“胡適合會”的“標會”者……可是在胡適倒下以後,幾乎在“屍骨未寒”的當兒,他們就變成了“不認得耶穌”的“彼得”。《新約》路加第二十二章裏,有這樣的故事:

他們拿住耶穌,把他帶到大祭司的宅裏。彼得遠遠地跟著。

他們在院子裏生了火,一同坐著,彼得也坐在他們中間。

有一個使女看見彼得坐在火光裏,就定睛看著他說:“這個人素來也是同(耶穌)那人一夥的。”彼得卻不承認,說:“女子!我不認得他!”

過了不多的時候,又有一個人看見他,說:“你也是他們一黨的。”彼得說:“你這個人!我不是!”約過了一小時,又有一個人極力說:“他實在是同那人一夥的,因為他也是加利利人。”彼得說:“你這個人!我不曉得你說的是什麼!”

正說話之間,雞就叫了。主(耶穌)轉過身來看彼得。彼得便想起主對他所說的話——“今日雞叫以前,你要三次不認我。”他就出去痛哭。

這真是一個含義深長的故事!這個故事在耶穌死後1900年,居然在台灣來了一出全新拷貝——胡適的親愛的“彼得”們,紛紛露出了他們的嘴臉,他們和當年彼得不同的一點是:彼得還會羞慚痛哭,還會在日後做個傳布耶穌思想的使徒,可是他們呢?他們都不會,他們隻會在胡適的生日、忌日裏來一番“告朔餼羊”,對遺照三鞠躬以後,一哄而散,坐車回家。

記得胡適死後不久,胡虛一先生在《民主潮》第十二卷第六期(1962年3月16日)裏,翻譯了一篇《民主政治的兩種觀念》,他在譯後記裏有這樣一段話:

這幾年來,別以為有那麼多人圍在他的身旁搞什麼獻花祝壽的熱鬧事,也別以為有那麼多的男記者女記者把他當作“花邊新聞”的采訪對象,而我卻體會到胡先生的心之深處,一直是孤寂的!一直是憂憤的!為什麼?這可從胡先生這些年來的處境想象得到的。近幾年來,胡先生固然是個人自由主義的象征,但他也日益成為一個所謂“自由民主”的可悲人物!他的聲譽,也是漸漸地為點綴這點可憐的所謂“自由民主”糟蹋得不成樣子了!君不見許多懷抱自由民主理想的青年人,在他們的談話中,充分流露出他們“對胡適的失望”。雖然如此,可是“圍剿胡適”之浪潮,卻仍是一波一波地湧過來。而更可“悲”者是,“桃李滿天下”的胡先生,他的門生高足,際此“圍剿胡適”的風暴聲中,竟都隻會為他開祝壽會,除了一個不相幹的“青年小子”李敖君挺身出來說幾句外,很少有人挺身出來為“胡適思想”做一是非辯的!你想:胡適先生怎麼會不覺得心靈孤寂而憂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