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飛光見那玄衣大漢使一柄長槍,出手聲威無倫,頃刻已屠盡一船人馬。更無片刻猶疑,將槍杆在甲板頓力一撐,如鷹擊雁翔,飛身登上丈許外另一條船。而那絳衫艄公使一根長鞭,身法從容瀟灑,卻出手異常狠疾,纏卷擊刺,一鞭出便有血光迸濺。其餘幾人雖不如他二人,亦大可橫當一麵。片刻間圍船已潰不成勢。
混戰之中,有六艘圍船急速駛離,分向東、南而去。遊船上諸人正各自纏鬥,一時也無人可以脫身攔截。
任飛光見這一場圍殺不過盞茶功夫,形勢卻瞬息猝變,至此方似大局已定。圍方雖已落敗,但當機立斷撤出戰團,遊船一方畢竟人手有限,難以全殲。
正思量間,忽覺臉上一涼,卻是從洞開的窗裏飄進一絲微雨。雨絲極細,幾乎看不清晰,卻織得密而且斜。湖麵上忽然浸起一層厚紗般的煙水,帶點冷冷的青。那些人影纏殺的船隻都影影綽綽起來,四下裏淒迷漫湧。
任飛光極目看去,見逃開的六隻船此刻離開戰團已有十餘丈,幾乎便要走脫了。雨是更稠了,船的輪廓都已不清。他緩緩鬆了心,覺得再無可看也罷,伸手去取桌上那杯放了一陣的茶。
便在那一瞬,他目光將收未收的一刹間----
他眼角裏掠過一抹藍。
一抹極迅忽的藍。
那藍並不怎麼亮,其實是陳柔而親切的。象是一些舊書的藍封,磨得毛毛草草見了白絮,又或是月亮極明的晚上,薄雲底下透著的模糊天。
那點藍自湖麵掠過,極快,極飄,三轉兩折,又象是被風玩著的一根鳥羽,偶爾飄來讓閑人看看,卻又全沒幹係,無人在意的。
然而那藍令任飛光幾乎鬆落了手中的茶杯,他竟不由自主站起身來。他目不轉睛地望過去,終於看見了那藍色裏快得幾乎象是種錯覺的幾下閃光。
他追望著它斜斜東引,片刻之後,又是幾閃。
然後,那藍便黯黯滅進更遠的水煙天際裏去,再也不見它一絲痕跡。
任飛光此時方長出了一口氣,重又坐下。他知道方才驚鴻一瞥的其實是一個絕世劍手足以流映千古的劍氣寒光。
… …
窗外漸漸有些亮,是太陽破雲破出了一半。
雨仍不肯就收,依然下著,卻比方才疏緩得多。
湖麵上水煙薄了些許,任飛光可以看見方才那逸散的四艘船,此刻橫飄豎蕩,靜得沒有一絲生氣。
舷上已不見一個活人。
他慢慢吃著桌上茶點,看窗外日光越來越是明和…
…就見湖心霧氣裏慢慢駛出條遊船來,黑舷黑槳,不見了船蓬。船上坐著幾個人,操船的人穿著絳衫。
他看著那船靠了岸,甩出條纜繩搭住岸邊柳樹。絳衫人放落了踏板,他們迤邐下船,有幾人帶著輕傷。
任飛光一直隻注目著其中一人----方才上船時他竟未曾注意的一人。
此刻再看,才覺那人長身頎立,巾袖恭如,行走間衣袂微翻,風儀極是靜好。
他走在眾人之後,徐徐而來。
漸行漸近,漸至毓華樓外。
忽然他站定,抬頭,直向任飛光望來----
彼時春陽如灑,細雨紛紛,日光絲雨雜成一處。天光譬如蟬翼,透明裏浮了一層依稀彩金,迷光紫醉,竟似已非塵世。
任飛光在這樣的天光裏望著樓下那人,不知如何腦中竟浮起
“山水相逢”
四字----
他覺得眼前這人該當出現在極北的山中,鬱懷蒼冷,高蹈出塵,在窮崖絕頂白雲獨俯,擊劍長鳴…
…但若在吳儂軟水的槳聲燈影照麵,聽他於彩袖殷勤間撫琴眠月奏笛吹花,看他金箋詞就,持觴書成,竟也覺得無比合節
… ….
原是這般並具山水豐神的人物,則何地相逢不似相見於山水之間----
他想了這麼許多,也不過隻與那人對望了一眼。
而那人仍在樓下從容站著,三十左右的年紀,五官神秀,雙頰略顯蒼白。神情坦定自若,雙目有如明波靜川。
四目交投,任飛光向他笑了一笑,舉起手邊茶杯,略一致意,一飲而盡。
人目光微微一轉,似感訝異,旋即一笑,笑意卻是頗和。拱手又還了一禮,方才轉身而去。
任飛光目送那人離去背影,看他一襲半舊藍衫在陽光雨地裏漸去漸遠。側臉見瘦西湖上煙雨疏織,遠山一帶淡約彩虹----
忽覺如此江山如此人物,竟分明應了江湖上通行多年的那四句切口:
青山不改,
綠水長流。
此地一別,
後會有期。
驀地裏胸懷一暢,便高聲喚小二上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