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任飛光極愛山水。
北方的山,與南方的水。
他覺得山是要到極北才可見那種雄肅蒼沉----
萬古霜岩千峰巨木,振臂呼而高崗應,森風起而層林翻。那一種茫茫出塵天地鬱發之慨,血沸脈張之時,但覺眾生何渺此身何幻,而宇宙之深遼寂闊不可追思。
水卻要到江南才能秀致明妍到了極處----
晴時瀲灩波生,霧際煙水迷離,一帶曲橋錦榭,十裏楊柳煙花。
聞酒香可值釣叟,宿畫船且聽雨眠,並那些絲竹舞扇亂入耳目,方才體會世間風liu之所係,身在十丈軟紅間。
任飛光本是自北方來,千山已曆閱。此刻他來看水,揚州瘦西湖的水。
其時正是冬末春初,景物尚餘蕭瑟,遊人極少。日光輕且薄,一點點風,自餘寒中吹出悵悵的暖意來。岸邊垂柳初發,新葉的顏色是嫩成淺黃的綠,幾乎便象是花,輕輕一摸都要枯謝了。
任飛光在湖邊漫走,隻想尋一隻船來遊湖。卻見茫茫湖麵遠遠遊蕩著一艘官船,笙管微聞,此外尚零零落落飄著十幾艘船,隻西岸泊著一艘似是等著載客。
走近了更看得清楚,是艘極普通的半舊遊船。烏舷烏槳,微見退色的朱紅船蓬。船頭坐了一個絳衫漢子,麵朝湖麵。
任飛光道聲叨擾,那人便回過頭來,卻正抽煙,一口煙方自噴出,一時也瞧不清麵目。
任飛光不以為意,隻問:“
在下正擬遊湖,大哥此船可否租得?”
此時那艄公臉前煙已散了一半,卻又呼出一口新煙。任飛光見白煙中目光一閃,自己竟如被刀光照了一照,已聽他說:“這船是私船,客人另尋別家吧。”
說話間,那一團煙已悠悠地飄至任飛光眼前。
任飛光如若未見,微微彎腰施了一禮,那煙便貼頂飛了。
他走出三步,艄公仍望著他,方才那煙卻散在岸邊柳枝之間,嗤嗤輕響,斷落了幾莖枝條。
任飛光並未回頭,走出數十丈,進了湖邊酒家毓華樓。
樓上幾間雅閣都能俯瞰湖景,時當午後,並無他人。
任飛光自進了一間,點了幾色茶果。
三四盞茶盡時,見一行五人自東而來,朝那遊船走去。
任飛光第一眼注意的是個高猛異常的玄衣大漢,看他虯結筋骨,濃烈眉目已知決非江南人士,那一身威勢隔了頗遠也仍是鮮明。
其餘人物卻一時瞧不出南人北人,老少相雜,亦瞧不出主從之分。人人衣衫簡淨,佩了刀劍,亦都各自收斂,看不出武功高低。
船上那絳衫人也並不起身相迎,七人自行上了船,絳衫人便解纜開動。
任飛光目送那船漸漸駛入湖心,抬手拎起茶壺,壺卻空了。他回頭招呼樓角打盹兒的小二,喊了兩聲,方才叫醒。小二續了水,嗬欠著退開,任飛光這時轉頭再看,湖麵卻已劇變橫生。
隻見湖上無數水鳥一同驚起,唳鳴聲中,方才散落湖麵的十幾隻船忽然加速,箭矢一般向那遊船包抄,船舷兩側不知何時已多出兩列劃手,原來俱是快艇偽裝而成的遊船。一路掀波遏浪,竟不是普通的快法,去勢凶猛已極。
那遊船似有發覺,船頭一轉向北急逸,似是要向泊在湖心的官船靠近求援。官船上樂聲已停,人影綽綽奔走,頗見張慌。起錨欲行,卻船身拙重,一時不得走脫。眾人簇擁了一個官員模樣的人上舷觀望,似是呼喝阻止。
追來的十幾隻船卻了無停意。
遊船逃至距官船半箭之地,終於被追兵團團圍住,停槳不前。官船也掉過頭去,倉皇向岸邊急駛,極欲就此置身事外。
十幾艘快艇見狀俱都停下,劃手棄槳搭弓,靜靜圍峙著當中孤零零的遊船。遊船舷板上一人不見,並那操船的絳衫人都已躲入艙中。船身因無人操控,隨水逐流地緩緩轉動。
其時十幾頃湖麵波光鏡平,飛鳥無蹤,一時連風都定了。唯有官船急駛的嘩啦水聲始終不輟,愈發使人覺得鬱寂難當。
任飛光望著那船,忽覺在這極靜處漫漫生起一層難言的荒涼來,連繁華流謝的瘦西湖都眩然失了色,一望裏俱是灰天敗水的大澤青光。
他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幾片蒼雲遮沒了太陽,似該有雨的樣子。
再低頭時,那十幾艘船中已射出無數羽箭,便似一場黑雨,直撲遊船。
任飛光心裏陡然跳了一跳,便在那時,
卻見那遊船船蓬整個兒掀起,幾道人影箭矢般躍入半空。所有瞄準船蓬的羽箭竟都就此走空。
圍船諸人不及多想,兀自搭弓向半空亂射,不妨兩輪烏光自遊船船身猛然激射,圍船諸人當即橫仆一片。原來那遊船船身竟早安排了機弩發射暗器。
此時圍兵不由陣腳大亂,欲待操舟相避,卻已全然不及。遊船上穿蓬而出的數人分別落上敵船,刀閃劍鑠,血肉橫飛。轉瞬之間攻守情勢已全然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