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起頭,不讓眼淚順著眼角這個樓梯,偷偷地溜下來。我仰望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五樓的樓道裏。
目光隻能走直線,不能折返。否則我應該可以看到,五樓的上麵是六樓。
但我瞥到了兩個身影。一個在五樓之上,一個在四樓之下。
那是柳雲深與朱晴。他們大概亦是被那喧嘩之聲所吵醒,於是前來觀望,目光複雜得如暴雨後的山澗水。
許邁站在門口,默默地目送中年夫妻離去,隨後走回臥室。
“等等。”我喚住了他,“你真的可以看到那小男孩嗎?”
許邁的腳步被一雙無形的手牽扯了一下,答非所問道:“其實每個人都知道人生的歸途,你和我,每個人都是。隻是許多時候,人們不肯去承認罷了。總之,看到也好,看不到也好,命運都在終點等著我們。”
“看到了,我們就可以從容做安排呀,包括你說的那樣,及早放手。”
許邁臉上露出微微嘲諷的神情,“你覺得人可以做到嗎?你應該聽過那一句話,撒手歸西。人隻有到死的那一刻,才會真正鬆手。離死哪怕還有半步,都會死死攥著拳頭。”
我不得不承認他說的話是真理。
某地農民擅捉猴子。他們是怎麼做的呢?在一個瓶頸細長的圓甌裏裝上食物,放在戶外。猴子看到了,就會跑來偷取食物。可是它們空手的時候,可以伸進去圓甌裏,待它們握取了食物之後,便卡在了瓶頸之間——它們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放開手中的食物,於是隻能坐以待捕。
按照生物進化學的觀點,人與猴子是近親。從“貪婪”這一點來說,我們確實是一脈相承的。我們也會舍不得放棄手中的食物,哪怕知道最後的命運是死亡。
多少的貪官,就是這樣煉成的。就好像,明太祖那麼殘酷地對待貪汙官員,貪汙六十兩銀子以上者,處以梟首、剝皮等刑。其具體做法是,先砍去頭,然後再剝下皮,把頭掛在杆子上,把皮包上草秸,擺在公座之旁,以儆效尤。朱元璋在位之時,一共砍了二十多萬貪官汙吏的腦袋,卻依然擋不住貪汙之風如潮滔滔,乃至於出現了一個曆史上奇怪的現象:犯人被押入衙門之時,發現,堂上坐審的官員,與他一樣,披枷帶鎖——因為斬殺的貪官太多,朝廷都來不及派來新官員,於是隻能讓待罪的官員繼續服刑就職。
所以,誰能鬆手呢?
就好像,我知道繼續住在404裏,極有可能就是一死,但我依然舍不得搬家。
朱晴、柳雲深都是的。隻有許邁高深莫測,我看不清他的意圖。
他一直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隻貓頭鷹,藏在黑夜裏,冷眼看著眾生的死亡——睡眠亦是一種不徹底的死亡。然而他今天勸慰中年夫妻的話,卻讓我看到了他悲天憫人的一麵。
他也許是一個對生死看得太透徹的人,以至於對生死沒有了感覺。抑或說,他遊走在生與死之間的無間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