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名家論茶(3 / 3)

烹法茶質、水、火、茶具,既一一講求,苟烹製拙劣,亦何能語以“工夫”之道。是以工夫茶之收功,全在烹法。所以世胄之家,高雅之士,偶一烹茶應客,不論洗滌之微,納灑之細,全由主人親自主持,未敢輕易假人。一易生手,動見僨事。

治器:泥爐起火,砂銚掏水,扌扇爐,潔器,候火,淋杯。

納茶:靜候砂銚中有鬆濤颼颼聲,泥爐初沸,哭起魚眼時(以意度之,不可撤蓋看也),即把砂銚提起。淋罐淋杯令熱。再將砂銚置爐上。俟其火碩(老也,俗謂之碩),一麵打開錫罐,傾茶於素紙上,分別粗細,取其最粗者,填於罐底滴口處,次用細末,填塞中層,另以稍粗之葉,撒於上麵,謂之納茶。納不可太飽滿,緣貴重茶葉,嫩芽緊扌-*3卷,舒展力強,苟納過量,難容湯水,且液汁濃厚,味帶苦澀;約七、八成足矣。神明變化,此為初步。

候湯:《茶譜》雲:“不藉湯熱,何昭茶德”。《茶說》雲:“湯者茶之司命。見其沸如魚目,微微有聲,是為一沸;銚緣湧如連珠,是為二沸;騰波鼓浪,是為三沸。一沸太稚,謂之嬰兒沸;三沸太老,謂之百壽湯(安老湯也不可用);若水麵浮珠,聲若鬆濤,是為第二沸,正好之候也。”《大觀茶論》雲:“凡用湯以魚目、蟹眼,連繹進躍為度”。蘇東坡煮茶詩雲:“蟹眼已過魚眼生。”潮俗深得此法。

衝點:取滾湯,揭罐蓋,環壺日、緣壺邊衝入。切忌直衝壺心,不可斷續,不可迫促。銚宜提高傾注,始無澀滯之病。

刮沫:衝水必使滿而忌溢。滿時茶沫浮白,溢出壺麵,提壺蓋從壺口平刮之,沫即散墜,然後蓋定。

淋罐:壺蓋蓋後,複以熱湯遍淋壺上,以去其沫。壺外追熱,則香味盈溢於壺中。

燙杯:淋罐已畢,仍必淋杯。淋杯之湯,宜直注杯心。若誤觸邊緣,恐有破裂。俗謂燒盅熱罐,方能起香。

灑茶:茶葉納後,淋罐淋杯,傾水,幾番經過,正灑茶適當時候。緣灑不宜速,亦不宜遲。速則浸浸未透,香色不出。遲則香味迸出,茶色太濃,致味苦澀,全功盡廢。灑必各杯輪勻,又必餘瀝全盡。兩三灑後,覆轉衝罐,俾滴盡之。

酒茶既畢,乘熱人各一杯飲之。杯緣接唇,杯麵迎鼻,香味齊到,一啜而盡,三嗅杯底。味雲腴,食秀美,芳香溢齒頰,甘澤潤喉吻,神明淩霄漢,思想馳古今。境界至此,已得“工夫茶”三味。

翁輝東,又名梓關,字子光,別號止觀居士。潮州市潮安縣人。生於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卒於公元1963年。1913年——1921年間,曾任廣東省惠潮嘉師範學校(韓山師範學院前身)學監、教師、代理校長等職達九年之久。中年寓居上海,曾任上海國醫學院生物學教授,後潛心潮州文獻之研究與整理。民國三十四年,應邀參加饒宗頤先生總纂之《潮州誌》編寫工作,晚年受聘為廣東省文史館研究員。生平著述頗豐,主要有《潮州方言》、《潮州文概》、《唐明二翁詩集》、《潮州風俗誌》、《潮州文物圖誌》、《潮州金石考》、《海陽縣鄉土誌》、《翁氏家譜》等。此外,還曾協助葉恭綽編纂屈大鈞《皇明四朝成仁錄》及《屈翁山文集》。《潮州茶經》唯成《工夫茶》等。

翁氏《工夫茶》乃繼俞氏之後又一專述潮州工夫茶力作。由“茶之本質”、“取水”、“活火”、“茶具”、“烹法”、“品飲”六個部分組成。內容詳盡,再現了潮州工夫茶道邏輯程序的完美體係。若以《煎茶說》篇目比附,後者是“擇茶”、“擇水”、“擇火”、“擇器”、“煎法”、“飲法”六項。如將“擇器”提前,兩者結構幾乎完全一致。由此可見《工夫茶》與《煎茶說》之間的傳承關係,更可見《工夫茶》、《煎茶說》及《茶經》之間的傳承關係。詳見前論,此不贅述。

另據蔡起賢先生賜告,潮陽吳雙玉曾撰著《潮州工夫茶》一書,係手稿,仿《茶經》體例,內容豐富詳備。如“茶具”一項,因吳氏之兄精於鑒別古器物,複與本地區古瓷研究專家蔡子才過從甚密,兼之吳氏本人聞多見廣,故於茶具論說尤顯功力,成文自然入木三分。惜未及刊布,作者便逝於青海,手稿也失。是以蔡老雲:“今者人書兩亡,車過腹痛,真不知涕之何從也!”餘聞,不勝感慨係之,豈獨以未見書稿為憾哉!

林語堂《茶和交友》“工夫茶”

要顧到烹時的合度和潔淨,有茶癖的中國文士都主張烹茶須自己動手。如嫌不便,可用兩個小僮為助。烹茶須用小爐,烹煮的地點須遠離廚房,而近在飲處。

真正鑒賞家常以親自烹茶為一種殊樂。中國的烹茶飲茶方法不像日本那麼過分嚴肅和講規則,而仍屬一種富有樂趣而又高尚重要的事情。實在說起來,烹茶之樂和飲茶之樂各居其半,正如吃西瓜,用牙齒咬開瓜子殼之樂和吃瓜子肉之樂實各居其半。

茶爐大都置在窗前,用硬炭生火。主人很鄭重地煽著爐火,注視著水壺中的熱氣。他用一個茶盤,很整齊地裝著一個小泥茶壺和四個比咖啡杯小一些的茶杯。再將貯茶葉的錫罐安放在茶盤的旁邊,隨口和來客談著天,但並不忘了手中所應做的事,他時時顧看爐火,等到水壺中漸發沸聲後,他就立在爐前不再離開,更加用力地煽火,還不時要揭開壺蓋望一望。那時壺底已有小泡,名為“魚眼”或“蟹沫”,這就是“初滾”。他重新蓋上壺蓋,再煽上幾扇,壺中的沸聲漸大,水麵也漸起泡,這名為“二滾”。這時已有熱氣從壺口噴出來,主人也就格外的注意。到將屆“三滾”壺水已經沸透之時,他就提起水壺,將小泥壺裏外一澆,趕緊將茶葉加入泥壺,泡出茶來。這種茶如福建人所飲的“鐵觀音”,大都泡得很濃。小泥壺中隻可容水四小杯,茶葉占去其三分之一的容隙。因為茶葉加得很多,所以一泡之後即可倒出來喝了。這一道茶已將壺水用盡,於是再灌入涼水,放到爐上去煮,以供第二泡之用。嚴格地說起來,茶在第二泡時為最妙。

以上所說是我本鄉(白按:此指林語堂故鄉福建龍溪)中一種泡茶的實際素描。這個藝術是中國北方人所不曉的。在中國一般的人家中,所用的茶壺大都較大。至於一杯茶,最好的顏色是清中帶黃,而不是英國茶那樣的深紅色。

我們所描寫的當然是指鑒賞家的飲茶,而不是像店鋪中的以茶奉客。這種雅舉不是普通人所能辦到,也不是人來人往,論碗解渴的地方所能辦到。《茶疏》的作者許次纖說得好:“賓朋雜遝,止堪交鍾觥籌,乍會泛交,僅須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調,彼此暢適,清言雄辯,脫略形骸,始可呼童簧火,吸水點湯,量客多少,為役之煩筒。”而《茶解》作者所說的就是此種情景:“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戰,如聽鬆濤。傾瀉入杯,雲光灩瀲。此時幽趣,故難與俗人言矣。”

凡真正愛茶者,單是搖摩茶具,已經自有其樂趣。蔡襄年老時已不能飲茶,但他每天必烹茶以自娛,即其一例。又有一個文士叫周文甫,他每天自早至晚,必在規定的時刻自烹自飲六次。他極鍾愛他的茶壺,死時甚至以壺為殉。

因此茶的享受,技術包括下列各節:第一,茶味嬌嫩,茶易敗壞,所以整治時,須十分清潔,須遠離酒類香類一切有強味的物事,和身帶這類氣息人;第二,茶葉須貯藏於冷燥之處,在潮濕的季節中,備用的茶葉須貯於小錫罐中,其餘則另貯大罐,封固藏好,不取用時不可開啟,如若發黴,則須在文火上微烘,一麵用扇子輕輕揮煽,以免茶葉變黃或變色;第三,烹茶的藝術一半在於擇水,山泉為上,河水次之,井水更次,水槽之水如來自堤堰,因為本屬山泉,所以很可用得;第四,客不可多,且須文雅之人,方能鑒賞杯壺之美;第五,茶的正色是青中帶微黃,過濃的紅茶即不能不另加牛奶、檸檬、薄荷或他物以調和其苦味;第六,好茶必有回味,大概在飲茶半分鍾後,當其化學成分和津液發生作用時,即能覺出;第七,茶須現泡現飲,泡在壺中稍稍過候,即會失味;第八,泡茶必須用剛沸之水;第九,一切可以混雜真味的香料,須一概屏除,至多隻可略加些桂皮或茌茌花,以合有些愛好者的口味而已;第十,茶味最上者,應如嬰孩身上一般的帶著“奶花香”。

林語堂(1895年—1976年),福建龍溪人。原名和樂,後改名玉堂,筆名語堂。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1919年留學美國哈佛大學,後轉赴德國耶魯大學和萊比錫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林氏思想深受西方現代化思潮的影響,尤其欣賞英國隨筆的幽默雍容風格,遂積極倡導“幽默閑適”小品,世稱“幽默大師”。著述頗豐,共計三十餘種,被譯成多種文字出版。

本篇節錄自《茶和交友》,是一篇介紹閩南漳州地區泡茶方法的“實際素描”,與翁氏《工夫茶》相映成趣。有幾個問題值得注意:

第一,林氏是把“工夫茶”當成中國飲茶之法代表來加以介紹的。

第二,揭示出“工夫茶”與古代飲茶之法傳承關係,尤其是與明代江浙一帶的傳承關係:

其一,林氏雲:“如嫌不便,可用兩小僮為助”。許次紓《茶疏童子》載:“煎茶燒香,總是清事,不妨躬身執勞。然對客談諧,豈能親蒞,宜教兩童司之”。可見該地區雖強調“自烹”之樂,但崇尚明人遺意,仍不及潮州工夫茶對“自烹”之看重程度。

其二,林氏雲:“壺水已經沸透之時,他就提起水壺,將小泥壺裏外一澆,趕緊將茶葉加入泥壺,泡出茶來。”這是先注水,後下茶的方法,直接師承《茶疏烹點》“先握茶手中,俟湯既入壺,隨手投茶(於)湯,以蓋覆定”之法。此與先下茶、後注水的潮州工夫茶法有異。

其三,林氏雲:煮水時“還不時要揭開壺蓋,望一望”,以觀察水之沸騰情況。《茶疏湯候》則雲:“水一入銚,便須急煮,候有鬆聲,即去蓋,以消息其老嫩”。而潮州工夫茶之煮水,卻十分強調判斷水之老嫩,隻能“以意度之,不可撤蓋看也”。

第三,林氏雲:茶葉“如若發黴,則須在文火上微烘”。這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救弊”措施,實與古代“炙茶”風馬牛不相及,若視之為古代“炙茶”遺意,則顯得滑稽可笑。潮州地區也偶有此舉,但不足取,因為茶葉一經受潮發黴,已屬“敗茶”,即便是反複“微烘”,也改變不了“敗茶”身份,以之濫竽育數,殊乖工夫茶敬客養生之道。

第四,林氏雲:“小泥壺中隻可容水四小杯,茶葉占去有其三分之一的容隙。”潮州工夫茶之納茶量則是“七八成足矣”,茶湯濃度又見超越。

梁實秋《喝茶》“潮州工夫茶”

茶之以濃釅勝者,莫過於工夫茶。《潮嘉風月記》說工夫茶要細炭初沸連壺帶碗潑澆,斟而細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我沒嚼過梅花,不過我旅居青島時有一位潮州澄海朋友,每次聚飲酩酊,輒相偕走訪一潮州幫巨商於其店肆。肆後有密室,煙具、茶具均極考究,小壺小盅有如玩具。更有孌婉卯童伺候煮茶、燒煙,因此經常飽吃工夫茶,諸如鐵觀音、大紅袍,吃了之後還攜帶幾匣回家。不知是否故弄玄虛,謂爐火與茶具相距以七步為度,沸水之溫度方合標準。與小盅而飲之,若飲罷徑自返盅於盤,則主人不悅,須舉盅至鼻頭猛嗅兩下。這茶最有解酒之功,如嚼橄欖,舌根微澀,數巡之後,好像是越喝越渴,欲罷不能。喝工夫茶,要有工夫,細呷細品,要有設備,要人服侍,如今亂糟糟的社會裏誰有那麼多的功夫?紅泥小火爐哪裏去找”伺候茶湯的人更無論矣。

喝茶,喝好茶,往事如煙。提起喝茶的藝術,現在好像談不到了,不提也罷。

梁實秋(1902年—1987年),原名治華,浙江杭縣(今餘杭)人,生於北京。1915年就讀於清華學校(今清華大學)。1923年留學美國,先後在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研習英語和英美文學。1926年回國,曾先後任教於東南大學、暨南大學、北京大學等。創作以散文小品著稱,《雅舍小品》為其代表作。1949年後曾任台灣省立師範大學英語係主任、英語研究所主任、文學院院長等職。

本篇節錄目《喝茶》,四十年代初作於台灣。文中憶及在青島喝潮州工夫茶事,感歎“往事如煙”,喝茶的藝術已很少有人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