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深思熟慮,我在表哥那裏打了一份工。大學四年級功課不忙,現在放寒假,我又需要錢。至於為什麼要到表哥那裏打工,我也說不清楚:深思熟慮的結果往往就是說不清楚。上工的頭一天,我表哥說道:咱們這裏什麼都好,就是少了一樣東西——他讓我猜猜是什麼。我想了半天沒有想出來,他告訴我說:這裏有七個房間,但隻有六個房客,所以少了一個房客,空了一個房間。402室就是空著的。算數我是會的,但我沒有注意過這件事。我倒注意到他說到空了一間房時看了我一眼,我馬上就感到不舒服。他讓我想想該怎麼辦,我又沒想出來。他告訴我說:應該去買一個來。原來房客還可以買賣。這件事我不知道,想不出來也怪不得我啦。他打電話請人來替班,我們倆開車去了房客市場。這地方在中關村路口,食品商場二樓。最早是電腦市場,後來是股票交易所,現在賣人——什麼能賺錢就賣什麼,用我表哥的話說,什麼牛逼這裏就賣什麼,這話把我逼入了兩難境地。如果說房客,也就是社會的精英,是不夠牛逼的貨物,我沒法同意,這等於說我也不夠牛逼。但若說他們是牛逼的貨物,我也不喜歡——誰也不願被比作一個牛逼。
市場裏熙熙攘攘,有很多攤位,每個攤位上都拴著好幾個很牛逼的貨物,穿著打扮和我表哥的房客搬家時差不多,但每人手裏都有一把折扇,假如有人來問,就打開來遮著臉,隔著扇子和他說話——看起來像日本的藝妓。假如人成為商品,就應該遮著臉。
你未必去過那個房客市場,但你早晚是要去的:不是作為買主,而是作為貨物。這間房子很高,沒有天花板,在透光的塑料瓦中央有一個長方形的天窗。從底下看上去,天窗就像個亭子,或者說,像一道長廊。盯著它看得久了,腦海裏還會冒出些木字邊的中國字:“榭”、“枋”之類;這些建築都是木頭造的,但現在天然的木頭很少了,這個天窗是角鐵焊出來的。你正看得出神,忽然手上一陣冰涼,低頭一看,眼前是一件黑皮夾克和一個禿頭,他正把戴著黑皮手套的手放在你手腕上。當然,你是貨物,對方是主顧。此時你如夢方醒,連忙用扇子把臉遮上。對方問道:你是幹什麼的?你要告訴他,是學中文的,除了從口袋裏掏畢業證給他看,還要告訴他:我每月都有作品在刊物上發表。對方小聲嘟囔道:這才幾個錢哪。然後他後退半步,上上下下打量著你,搖搖頭說:你該減減肥了。為了回答這種輕蔑,你要挺起胸膛,收緊肚皮,刷地把扇子一收,朗聲說道:大家評評理,我這樣子難道還算胖嗎?有人給你鼓掌,都是賣主。有人噓你,都是買主。有人一聲不吭,都是貨物。所有的貨物都一聲不吭,抬頭看著天窗。
我表哥說,有些公寓的房客多房間少,有些公寓房客少房間多,互相之間需要調劑。這是合乎道理的,但此地交易的方法實在古怪。看好了貨以後,把他帶到市場中心的公平秤那裏,卸掉了手銬腳鐐,脫掉外衣和褲子,往磅上一站:論斤約,每斤一百塊。不管禿頂大胖子還是苗條小姑娘,都是這個價錢——就算是賣肉,也該分個等級。要是有什麼爭論,也都圍繞著分量。買主指著房客說道:早上你給他揣了不少吧?這是指早飯而言。賣主則說,甭管揣了多少,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這就是說,現在已經過了十點,早飯都消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