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大學四年級 (1)(2 / 3)

這些房客裏有五個戴著手銬或者拇指銬——這後一種東西也非常的小巧,像兩個連在一起的頂針,把兩手的大拇指銬在了一起。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因為假如沒有鑰匙,不把大拇指砍掉是取不下來的,而把拇指砍掉了就會立刻成為殘廢。她們雙手並在前麵提著袋子,像動物園裏的狗熊在作揖。我表哥又說:手銬出門時才戴,不是總戴著的。那個年輕的女孩倒是沒戴手銬,雙手被一條麂皮繩子反綁在了身後。她挺起胸膛,好像就要從容就義的樣子。我表哥解釋說:這位老師討厭手銬,所以用根繩子。他還對我說,要是你將來討厭手銬,或者對鐵器過敏的話,也可以用根繩子——他是在和我說笑話。我聽說癌症病房裏的病人總拿死和別人開玩笑,已婚的女人和未婚的女人間總拿性來開玩笑。但我覺得這個笑話十足虛偽,因為他自己並沒有用根繩子嘛。所有公寓的人肘彎都扣著一根鐵環,被一根鐵鏈串在一起,隻有我表哥例外,這件事讓人看著實在有氣。

有句話我們經常聽說:知識分子是社會的精英——而我正要變成一個知識分子,或者說,一個精英。以前我聽到這裏就滿意了,現在不滿意。現在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應該怎麼對待這些精英。這些房客們都穿著鄭重的秋季服裝——呢子的上衣和裙子,這些衣服都是很貴的;臉上塗了很重的粉,嘴唇塗得鮮豔欲滴。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個年輕的女孩沒有化妝。她穿著花格襯衫,袖子挽到肘上,那個扣住手臂的鐵環被掩在袖子裏。下襟束在腰帶裏,那條小牛皮的腰帶好像是名牌。腿上穿著褪色的牛仔褲,腳下穿一雙雪白的運動鞋。那條不鏽鋼的腳鐐亮晶晶的,鐐環扣在套著白襪子的腳腕上。背著手,姿勢挺拔,四下張望著——她排在隊尾。

混在這樣一群人裏,她非常搶眼,我不禁盯住了她。她的領口敞開著,露出了鎖骨和一部分胸口,隨著呼吸平緩地起伏著。後來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她的小臂修長,手腕被黑色的皮條糾纏著。有時她握緊拳頭,把雙手往上舉著,這樣雙臂就構成個W形;有時又把手放下來,平靜地搭在對麵的手臂上。與此同時,別的房客低著頭,一動都不動。直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我表哥才說:好,進去吧。房客們從黑鐵公寓的前門魚貫而入,像一夥被逮住的女賊。那個女孩走在最後,她在我腳上踩了一腳,說:小傻冒!看什麼你?既然她說我是傻冒,想必我就是傻冒了,但她也該告訴我,我到底傻在哪裏。我還想和她說幾句,但她已經走過去了。電動的鐵門嘩啦啦地關上,把別人都擋在了門外。

我住的宿舍離學校的南牆很近,學校的南牆又和我表哥開的公寓很近,有一段南牆是砌鍋爐的耐火磚砌的,黃磣磣的,看起來很古怪。牆下有窄窄的一條草坪,出了南牆就能看見,總沒人澆水,但草還活著。草坪裏種了一叢叢的月季,夏天草坪上滿是西瓜皮。草坪前麵是馬路,過了馬路就到了黑鐵公寓門前。人們說,所有的聰明人都住在公寓裏,住在公寓外麵的人都不夠聰明。聰明人被人像大蒜一樣拴成一串,這件事卻未必聰明。你知道的吧,這世界上最不幸的事就是:吃了千辛萬苦,做成一件傻事情。

黑鐵公寓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城堡,從外麵看起來是淺灰色的,但它名副其實,因為它裏麵非常的黑。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亮著一盞遙遠的水銀燈,照著這間寬大的房子,好像一座籃球館內部的樣子,但是這裏沒有籃球架子。從底層的中央乘升降機到達四樓,你會發現自己在十字交叉的通道的中心。每條通道通向一個窗子,窗子的大小剛夠區別白天和黑夜。在通道兩邊,雕花的黑漆鐵欄杆後麵,就是黑鐵公寓的房間——房間裏的一切都一覽無餘,你怎麼也不肯同意,像這樣的小房間可以要那麼多的房錢。但是人家也不需要你同意,他們徑直把你推進其中的一間,然後你就得為這間房子付錢了。隆冬時節,黑鐵公寓裏麵流動著透明的暖風,從鋪在地麵上的橡膠地毯上方流過,黑鐵公寓裏麵一塵不染,多虧了有效的中央空調係統。這裏有第一流的房間服務——一日三餐都有人從鐵門上的送飯口送進來。從這個口子送進來的還有內衣和衛生紙、袋裝茶和袋裝咖啡——在動物園裏,人們也是這樣給籠養的猛獸送東西,隻是不送袋裝咖啡——住在這個籠子裏,你大概也用不著別的東西。這個地方過去是座舊倉庫,現在是黑鐵公寓。打聽了這所公寓的房錢之後,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這黑鐵公寓可真是夠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