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普通的電話亭,就在公園的出口處旁,閃爍著黃色的光。

他的鞋子給汙泥弄髒了,汙泥上還沾滿樹葉。褲子的翻邊也給弄濕了。公園裏到處可以看到雨後的大攤大攤積水和地毯一樣的落葉。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解開了襯衣最上邊的紐扣,以便更好地呼吸。

電話間裏有滯留下來的刺鼻煙味。在地上有一個紙袋,一隻小麵包從紙袋裏滾了出來。看來,有人曾想用它喂鴨子,然後把它丟這兒了。電話簿的一半已被人撕了下來。

不過,他根本不需要電話簿,基費爾的電話號碼他記得清清楚楚。

“基費爾。”

“我是利歐,路德維希。”

“嘿,你也遇到大雷雨了嗎?”

“是的,遇到了。聽我說,路德維希,我把所有的事情再次思考了一下。”

也許他本該繼續說下去。對方也沒有回答。可是他能感覺得到對方的緊張情緒。路德維希在不安地等待著。

“路德維希,你打算做的事太多了。”

“這我不相信,利歐。”

“你應該相信。你一個人是無法殺死兩個人的。”

“哦,不對!我能殺死他們。隻要好好地準備……”

“這樣也不行,”利歐反駁道。

“還有什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又出現了停頓。基費爾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利歐也一樣。他還可以拒絕,畢竟……可是他打電話給路德維希,難道是為了拒絕他嗎?不,這樣不行。

“聽我說,路德維希。我仔細地考慮了一切。我去柏林。你會說西班牙語,你對馬略卡島的情況比較熟悉,你在那兒也有朋友。這些我都不如你。”

“‘我去柏林’,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話很清楚,路德維希。我們根本用不著討論這個問題。我和你一樣。我想,不,我必須完成我的任務。”

“但是……但是你真的考慮過你的任務嗎?”

“是的,路德維希,相信我吧。還有一點:你聽著,必須迅速行動,盡快地行動……”

在下一個星期的星期五,利歐乘城際快速列車來到了柏林。感到驚奇的維拉在慕尼黑火車站為他送行。她簡直無法理解,利歐為何不乘飛機,而乘火車。他隻好對她撒謊,說他把起程時間提前了,因為真正的原因他不能告訴她:機場對武器進行嚴格的檢查。

容光煥發的維拉揮手向他告別。她為什麼不向他告別呢?利歐終於變得理智起來,重新振作精神,他甚至想寫一篇文化類的報道,寫一篇關於柏林的戲劇演出的報道。除此之外,她在上午甚至還硬拖他到揚-赫爾措克博士那兒去了一次。

“一切都很好,像往常一樣,利歐。再抽點血檢查一下,好嗎?你是知道的……”維拉對利歐說。赫爾措克需要知道利歐的白血球數目。白血球是免疫係統的守衛者,赫爾措克數它們的數目,就像森林管理員數鹿的數目一樣。維拉一直站在他的身邊,全神貫注地看他數,頻頻地點頭。

“這下你理解了吧,利歐。”

他當然理解了!他覺得她的麵孔和眼睛就像一麵鏡子。有一次或兩次,他幾乎精神失常,可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他正扮演著維拉曾經要求他扮演的角色;他成功地扮演了這個角色,一切都非常順利。維拉滿意了。現在他又來到了柏林,也許比過去顯得有些精神渙散,但總的來說,他又是原來的健康的利歐了。

他走進車站前的廣場,出租車從他麵前駛過,吐出煙霧;戴著各式各樣的頭巾的婦女拖著箱子;兩群黑頭發的人相互跑到一起,撲到懷裏,又是親吻,又是喊叫——他們是土耳其人!這簡直像民間節日。

利歐看著這一切,但並沒有對這些情景作出什麼反應。他雖然經過了長途跋涉,但壓根兒沒有感到累。他目光無神;他隨意地看著周圍,仿佛在看一部電影。他的新的角色已經開始了:他正在扮演一個進行觀察和麵部毫無表情的政治謀殺犯的角色,這人就要出擊,然後化為烏有。

他把手伸進上衣的口袋,取出了太陽鏡,並把它戴上。然後從牛仔襯衫裏掏出一張活頁紙,上麵有路德維希-基費爾為他寫的那家公寓的名字:卡洛拉公寓。

“這家公寓位於溫特賽特大街,利歐。它離馬克斯-克羅納爾廣場不太遠。他就住在那兒。”

“哈佩爾?”

“是的。還有一點,利歐,一個相當重要的細節:盡可能地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切莫乘出租汽車。出租汽車司機對人的記憶力往往很好。”

此時,他從出租汽車之間擠過去。出租車來來往往;旅行者和坐地鐵的乘客,朝他迎麵走來:穿著夏裝的姑娘們從他身邊跑過,自以為很引人注目。其中的一個金發女郎笑著看他,因為他手裏提著他那隻舊的深色粗棉布包,動作遲鈍,不知所措。是的,他第一次感到在柏林人地生疏,但是不知怎的,也感到擺脫了一切。

“請原諒,您能告訴我,怎樣去溫特賽特大街嗎?”

“溫特賽特大街?”一位上了年紀、臉上有許多皺紋、長著一雙淺藍色眼睛的婦女用敏銳的目光打量著他。“溫特賽特大街,啊,是這樣的……您有汽車嗎?”

他搖搖頭。

“那麼,您坐公共汽車。不太遠了。您也可以乘地鐵,不過,乘公共汽車也許要好一些。”她熱情地解釋著,仿佛他是一隻迷途的羔羊。她的同情使利歐感到高興,可是他很不禮貌地迅速轉過身,匆匆地繼續往前走。真是胡鬧,你的箱子裏就有柏林新的市區圖。你為何不把它拿出來,而要喋喋不休地問那些老太太呢?學著點,你這家夥!你得學習!而且要趕快學。

這是德國經濟繁榮年代建造的一所非常大的公寓,窗框是砂岩做的,裝飾豪華,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變成褐色。“卡洛拉公寓”這個牌子掛在一排門鈴的旁邊。

他按了按門鈴。內部通話係統發出喀嚓聲。然後蜂鳴器響起來了。通向樓梯間的大廳,由一道飾有黃銅的裝嵌玻璃的牆隔開。閃閃發光的玻璃牆與公寓破破爛爛的外觀形成鮮明的對照。

在一扇高大的開著的門前,站著一個男子,其身材和利歐的差不多。這人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套頭毛線衫和一條深藍色的褲子。他看上去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學生。黑發裏已夾雜著幾縷白發。他透過自己的無邊眼鏡,警惕而友好地打量著利歐。

“我能為您效勞嗎?”

“我想要間房子。”

“您預訂了嗎?”

利歐點點頭。

“請問,您貴姓?”

“沃爾曼,”他說。“京特-沃爾曼。”

“啊,在這裏。”

路德維希-基費爾已經做了很好的工作。可是現在情況非常緊急。“我在卡洛拉為你作了登記。利歐,要是不那麼困難,我當然也會為你弄到一張護照。可是時間倉促,卡洛拉是一家非常特殊的公寓,它不一定堅持要房客出示身份證。你得耍點花招……”

利歐想起了基費爾曾經給他的指點。“啊呀,”他說,“如果您需要證件的話,那它還塞在火車站行李保管櫃中我的公文箱裏。”

那人不動聲色地微笑了。“我們為您準備好了12號房間,沃爾曼先生。一間非常清靜的房間。它麵向院子。”

的確,這是一間非常清靜的房間。透過那扇寬闊的、安裝著金燦燦的窗簾的窗子,利歐隻看到一道灰色的水泥牆。牆上飾有一個漆成綠色的花架,上麵也的確長了一些奄奄一息的植物。不過牆畢竟是水泥的,而且也安靜,安靜得像在一個小島上。

利歐把窗關上,拉上金黃色的窗簾,把那隻飛機駕駛員用的箱子放到一張很小的、漂亮的仿古寫字台上,然後撲到床上,把雙手交叉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