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歐打量了對方上下滑動的喉結。對方的脖子像一根植物的莖從很寬的領子裏突出來。這脖子也有鱗屑,像是長著某種斑疹。

“這樣一個動物園本身就是一種很好的休息場所。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班級的孩子們已經走了,情侶們還沒有時間,而那些一直在這裏跑來跑去的離異的父親們還不允許去接他們的孩子。馬丁先生,您有孩子嗎?”

“孩子?”

“是的,孩子。這事我忘了問保爾了。”

“這事對您很重要嗎?”

利歐沒有得到回答,得到的隻是對方似有似無的微笑,這不是微笑,而不過是一種竭力爭取利歐同情的令人恐懼的努力。

“我沒有孩子。”

基費爾點點頭。“您瞧,這樣一個動物園還有其他的優點。在這裏,人們比較容易從一定的距離相互進行觀察。”

“這話多麼實際!”

“親愛的馬丁先生,在這種情況下,您是對的。而現在您肯定想知道,我為什麼請我的好友保爾安排我們的這次會見。”

保爾繼續保持沉默。

“我想,這關係到生物-血漿這件事。”

“馬丁先生,生物。血漿這件事,我覺得太含糊了。這關係到我們。當然,這不單單關係到我們兩個,盡管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說這關係到我們。”

“這麼說,您也……”

“是的,馬丁先生,這事保爾肯定告訴您了。我也是由於一袋生物-血漿公司生產的血漿而被傳染的。在一次分流手術之後。我們的處境相同……我們遇到了相同的劊子手……您隻需看我一眼,就足以知道,這最終意味著什麼。”

他中斷了談話。在說最後這幾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輕微,幾乎言不成聲,淹沒在一陣突發的咳嗽聲之中。這是一陣短暫、可怕和劇烈的發作,使他全身搖動。

保爾-諾沃提尼走到老上司的身旁,抓住他的肩膀,仿佛這樣就能減輕他的痛苦。利歐等待著,直至咳嗽發作過去,直至那急促的喘息和劇烈的幹咳停止和那近於藍色的麵色消失,直至基費爾用一張紙巾把自己的嘴擦幹淨。基費爾把身子向後靠,用戴著手套的食指拭去眼角上的淚水。

這時,他的聲音又比人們所期待的有力。“肺炎球菌,”他很鎮靜地說。“我親愛的朋友們,球菌……不過,在這期間,我們已經很好地掌握了它們。它們來來去去,就像所有其他的真菌或細菌一樣。假如你們達到了我這樣的認識水平,你們也就會識別它們了。”

利歐的雙手開始抽搐。

“起初,當我開始咳嗽的時候——這真好笑,馬丁先生——他們大家都在想:哎呀,這下基費爾倒黴了,得了一種可惡的何傑金氏病。誰會猜想一位老警察感染上艾滋病呢,不是嗎?不過,我們別把我牽扯進去。我現在已經變成了什麼?什麼也不是……我那時是什麼呢?一艘生鏽的破舊不堪的輪船。我們也把您忘掉,雖然我覺得您的健康情況值得欽佩。這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忘掉我們兩個,想想所有其他的人,也想想那些還有可能成為這些卑鄙的家夥的犧牲品的人。為什麼?因為我們應該反躬自問:實際生活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工作監督程序,是呀,這是一些敷衍塞責的措施。該受到監督的人,卻沒有受到監督。一些人自由自在地到處亂跑,而另一些人則漸漸死亡。事情是不是這樣?”

利歐點點頭。事情的確是這樣。他突然又感覺到,萊斯納爾在一旁傾聽。“他說得不對嗎,迪特?你對此意見如何?”

可是,萊斯納爾又沉默不語了。

“那麼,您有關於生物-血漿公司的材料嗎?也有關於恩格爾的材料嗎?”基費爾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地嘶啞。

“當然,而且不僅關於他的材料。”

“請原諒我提個問題,您把這些材料轉交給了保爾沒有?”

“最重要的材料我已轉交給保爾了。”

“剩下的材料呢?”

基費爾把雙手放到膝蓋上。“您瞧,我過去是刑事警官。我現在不再是了。保爾,幫我一下……”

他伸出右臂,保爾非常小心地抓住它。路德維希-基費爾終於站了起來,並把手放到諾沃提尼的肩上。

“馬丁先生,保爾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今天仍舊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此外……怎麼說呢,我們相互喜歡。對不對,保爾?”

諾沃提尼微笑了,像一個突然受到表揚的小學生一樣微笑了。這也許令人感動,但這不能澄清情況。

利歐也從座位上起來。

“我隻是想說……”基費爾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因為他的呼吸急促又不規則,“……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人到了老年,而且也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很喜歡為自己保留一些東西。這不是說自己有多麼重要,也許自己也應該重視自己,可是有一些知識和情報,在我看來,是不宜於納入官方的控製電路的。我很抱歉,可憐的保爾就是這樣一個‘官方的控製電路’。”

“那好吧,”在整個談話過程中一直保持沉默的保爾-諾沃提尼第一次開口說道。“如果你這樣認為,路德維希,你會因此而幸福的。”

“我認為我的這些想法是對的。我們走一段路吧。我把我的汽車停在了入口處的前麵。”

他似乎真的擁有刑警們的第六感覺,或者這是他的直覺,他正確地理解了利歐那迅速而驚異的目光。“是的,馬丁先生,我自己開車。我現在還能很好地開車,請您相信我吧。萬一我開不了車,別擔心,我會及時下車的。我一直是這樣做的。我總是及時地下車。”

他們肩並肩地走著。遊客們朝他們走來。基費爾是對的:隻有很少幾個遊客逗留在這綠色和金黃色的、寂靜的動物園裏。他們的腳在鋪上沙子的路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利歐看到了許多斑馬,這些動物園裏的動物,用又黑又亮的眼睛,非常冷漠和嚴肅地跟蹤他們。這裏還有好多鬣狗和狐狸,還有一隻好動的狼。空氣裏彌漫著猛獸圍場的刺鼻的氣味。

“您到底什麼時候來看我?”基費爾的腳步越來越快。現在,他又停了下來。也許他的這一提問不過是一個借口,以便他吸口氣。“您有興致來看我嗎?我現在並不要求您對我表示客氣,不過,要是您來看我,這對您也是非常有意義的。”

“我樂意來。”

“您知道,我的姐姐是一位非常好的廚師。她的悲劇在於不再有誰能正確地評價她的烹飪術。從前,保爾有時到她那兒去,可是現在他根本沒有時間。對嗎,保爾?”

“可惜我沒有時間。”

“那麼,您同我們一起吃飯吧,您認為怎樣?我答應您,在喝開胃酒的時候向您提供一些可能對您很有用的情報。”

利歐點點頭。

“您要帶著食欲來。胃口好的人我特別歡迎。您知道,在一定的意義上,他們是代表我吃飯……”

他們站在停車場旁邊。路德維希-基費爾摸了摸他的巴斯克帽,仿佛他得把它挪正。他手套上的細線發出刷刷的響聲。濃眉下的那雙眼睛給人一種保留的、幾乎是冷漠的印象。臉上又露出了剛才使利歐嚇了一跳的微笑。

“我剛才說了,我住在斯泰納巴赫。您瞧,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醫院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也立即給您寫上。因為下個星期他們又要狠狠地訓斥我。人們不該抱怨,那兒的醫生們,其他的病人們……怎麼說呢,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都比我年輕得多,可是他們全都是些可愛的小夥子。”

他用鑰匙打開了他的那輛舊汽車的門。這輛車子看上去仿佛至少10次橫穿過撒哈拉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