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措克博士?我很抱歉。外麵的牌子上可是寫著,診病時間半小時後才開始。”
“博士到底在不在這裏?”
這位婦女撇了撇嘴。她剛才說話很客氣,可是她覺得維拉問得太多了。“我剛剛已經說了……”
“您聽我說,我是赫爾措克博士先生的一位朋友。”維拉微笑著說。從來還沒有一個謊言像這個謊言一樣使她如此高興。
“啊,原來是這樣!請問您尊姓大名?”
“馬丁,”維拉回答說。
“馬丁?”也許她弄錯了,不過,這位門診護士的態度發生了某種變化。“啊,那麼……”
維拉突然陷入驚慌失措之中。護士為什麼要說“啊,那麼”呢?維拉的四肢一下子變得非常沉重。當那位護士打電話的時候,維拉一動不動地站著。緊接著,走廊盡頭處的一扇門突然打開了,一個男子朝維拉走來。這是一位非常高大、走路時身子略往前傾的男子,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醫生罩衫。他從遠處就對維拉微笑。他向她走去,一邊說:“馬丁夫人!我是揚-赫爾措克。請跟我來。”
她跟在他的後麵。她覺得這過道無限地長,也覺得赫爾措克的聲音非常遙遠。他對她說:“您請坐。我本來等的是您的丈夫,他打算明天到我這兒來。”
她點點頭。“我今天就來了。”
他注視著她。此時,她也知道了,利歐前些時候為什麼到他這裏來。這是一個人們可以信賴的人。“博士先生!我想,我不能再等了。我想,也許您已經有了檢查結果。”
他點點頭。
“還有什麼?”
他把雙手放在桌麵上,一瞬間,他似乎想站起來,以便走過去安慰她。可是他依舊坐著,隻是用那無限悲傷和同情的目光注視著她。
“馬丁太太,可惜情況和您丈夫所擔心的一樣……”
這是一家小咖啡館,裏麵放著一些用手工編製成的硬椅子。透過窗子的玻璃,維拉可以觀察到那幢她剛才去過的房子。她不僅看到房子淡紅色的肮髒的正麵,而且還看到揚-赫爾措克博士的臉,看到他的那些細長和瘦骨嶙峋的手指,它們正不停地擦著右眉毛上方的某個地方。她還聽到他的聲音,這聲音輕微、憂鬱,可是非常親切。他想解釋的事情由於太令人難以置信,以致他無法解釋它們。
盡管這樣,她還是認真地聽取了他的每一句話。“其實,馬丁夫人,隻有直接的血液接觸才是危險的。它可以發生在身體受到小的損傷的時候。可是,在異性愛的夫妻那裏,這種情況很少發生。所以,統計數字表明,在夫妻那兒,傳染的比率隻是百分之二十。在這期間,經驗表明,唾液和身體的分泌液在相當大程度上使病毒的傳染潛力不起作用。”
他一邊講,一邊把針刺入她的靜脈,她看到注射器的活塞把她的血吸入針筒。他曾堅持要給她抽血。天哪,她用不著害怕,可是,如果他也讓人檢查一下她的血液,這的確會更好一些。這將徹底地把情況搞清楚。
唾液和身體的分泌液……隻是百分之二十的……傳染的潛力……多麼親切的話語!他的用意是好的。當然是好的,他還會有別的什麼用意呢?而她呢,她難以理解他的那些複雜而陌生的醫學用語。但是,信息的基本內容她已經理解了。“艾滋病,馬丁太太——在這個問題上,我和許多專家的看法是一致的——還遠遠不必看為是死刑判決,我曾試圖使迪特-萊斯納爾牢記這點。我也曾把這點告訴您的丈夫,因為如今的確有人在談,艾滋病感染者必死無疑。不僅醫生們在談,而且主要是新聞媒介在談。諸如:‘致死的疾病’、‘毫無希望,預後很差’、‘這簡直令人不寒而栗’。所有這些都是故意殺人的話,因為如果一個人自暴自棄,那他的確是毫無希望了。”
揚-赫爾措克博士越談越起勁,而且滔滔不絕。而她該怎樣理解這一切呢?關於抗原和抗體,她知道些什麼呢?他甚至把抗體畫出來,這是一些微小的肽鏈,本身又含有能識別抗原的部位。對於巨噬細胞、白細胞和淋巴細胞,她知道些什麼呢?這些細胞在T4輔助細胞的影響下,能夠防治病毒,使之變為無害。“除非是艾滋病患者們自己讓人欺騙了,馬丁太太。盡管這樣,許多病人幸存下來了。可是,馬丁太太,人們對他們幾乎避而不談。您瞧,重要的是艾滋病患者的內心態度。即使利歐是陽性——您在大多數艾滋病患者那裏能觀察到這點——可是他體內T4輔助細胞並沒有急劇減少。T4細胞的多少,能使我們準確地知道病人的健康狀況及其免疫係統的抵抗能力。任何健康的人,其一微升的血裏攜帶有上千和更多的輔助性T細胞。在艾滋病人那裏,隻有幾十個這樣的細胞。可是,在您的丈夫那裏……”
維拉叫了紅葡萄酒。紅葡萄酒能使神經鎮靜。她已經喝了半杯,現在她在喝剩下的那半杯。她的臉繼續發紅,心不停地跳,指尖冷冰冰的。
“所以,馬丁太太,您可以明確地告訴他,檢驗的結果雖然是陽性的,但他的血液裏有很多T4輔助性細胞。也許還沒有完全達到他應該有的數量,也就是說,他血液裏的輔助性T細胞在一千以下,不過,這也可能和他總的健康狀況有關,您明白嗎?免疫係統和心理狀態密不可分,這早已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了。”
她已經明白了。“陽性”——這是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詞。一個本末倒置的概念。可是存在著輔助性細胞。它們像其他的細胞一樣並沒有被消滅。它們在戰鬥,她還明白了另外一點,而這點更為簡單和重要。
“不存在攜帶艾滋病毒就等於死亡的定律,馬丁太太。有許多病人雖然帶著病毒,但他們的身體能控製它,甚至能對付得了它。在出版物裏,這樣的人被稱為‘長時幸存者’。這是一種不近情理的犬儒主義提法。因為我們大家都是長時幸存者。我們大家都麵對死亡。您,我……還有一點,馬丁太太。我很高興您首先到我這兒來。您可以更好地幫助他。也許他寧可聽您的話,而不願聽我這個醫生的話。所以,我再說一遍,馬丁太太,我們大家都注定要死亡。就這一點而論,我們大家和利歐一樣,都是長時幸存者。”
我們身上攜帶著死亡……
窗外,市公交公司的一輛公共汽車吐出柴油的濃煙。人們上車,人們吞吸濃煙。它是致癌的。誰也無法避開它。我們大家都是長時幸存者……
為生存而活著?那好吧,她邊想邊去拿她的手提包,以便從中取出一塊紙做的手帕,把眼睛擦幹。眼淚和睫毛油留下一塊黑斑。要活下去!隻是對利歐來說,死亡已經成形,這是一個非常微小的死神,即一個病毒。它非常微小,以致一個毛孔裏可容納3萬個,赫爾措克曾經如是說。在一個毛孔裏可容納3萬個病毒!而一個病毒就足夠了……它既微小,同時又具有強大的活力。
為什麼這發生在利歐的身上,為什麼發生在你的身上?愛情會是致命的……這是個什麼樣的想法啊?是誰派它到這世界上的?
病毒非常微小,隻能以毫微米來計算。換言之,它隻是幾十萬個原子中的一個非常微小的粒子。正因為它非常微小,所以從來也沒有把它正確分類。病毒是不是介乎無生命的物質和生命之間的一種東西?最後,病毒能否形成一種結晶體?
當然,病毒能形成一種結晶體。可是,當它們感染宿主的時候,它們當中的那些仇視人類者就開始侵襲人體細胞。接著,它們按照自己的模板生產出幾百萬個完全相同的複製品,強迫宿主接受它們自己的法則,從而奴役宿主,使之變為一台本身也被破壞的複製機器。
這是一種惡鬼般的操作過程。大自然在其進化史中,把已存在幾十億年的病毒擺到人的麵前,也許是為了改進人的免疫機製,也許是為了創造一種能消滅人這種最危險的哺乳動物的工具——假如人跟大自然偉大的建築計劃不相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