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生活在這世界上,而這世界是人類的自我意識的外射。人類依靠自我設計的世界秩序而生存。在這種世界秩序中,主體與客體對立,人與自然對立,靈魂與肉體對立,一切都是以二元分別為基礎。由此而形成的世界觀稱為“假觀”,以二元論為基礎的世間智慧,都不過是人類心智的虛設,如同牛頓的機械世界觀一樣,它是人類理性的假設,然而人類仍然需要它。並且在一定的範圍內仍然發揮作用。客觀知識都是以主體與客體對立為前提,所以是假觀。假觀所反映的是近似真理,而不是本體真理。是相對真理,而不是絕對真理。佛教認為客觀知識都是人類心靈的虛設,然而並不排斥客觀知識。人類是生活在客觀的世界秩序之中,人類不可能排斥客觀知識。因此,作為世間智慧的客觀知識人,即使是心靈的虛構,仍然是不可缺少的。甚至佛教經典都必須借助客觀知識的語言語詞語態結構來表達超越的真理。佛教並不排斥客觀知識乃至客觀真理,如果以為佛教指出客觀知識的虛妄性就認為佛教排斥客觀知識,就不可能領會佛教的世界觀。關鍵不在於真假的分別,而在於如何從假中洞悉真,如何從假我洞悉真我,從假相洞見真相。
有覺悟的人不僅看到客觀知識的虛妄,而且看到超越客觀的般若的真常;不僅能看到世界之有,更能看到世界之無。認識到“凡所有相,都是虛妄”,透過種種虛幻的假相,認識到宇宙的統一——“空”或者“無”。不僅宇宙是空,人也在空之中。沒有主體與客體的對立,也沒有人與自然的分別,一切統一無餘,這種世界觀是出世間的“空觀”,是出世的智慧。然而,佛教並不是以空而了之為目的,而是融合了世間智慧與出世間智慧,是世間智慧和出世間智慧的統一。認識到般若正智既在世間,又在出世間;既不在世間,又不在出世間;既不是客觀的,也不是主觀的,而是超越世間世出世間,超越主觀與客觀的“中觀”,以超越的目光看待一切,才能妙契中道。
佛教的世界觀包容一切,如同涅槃包容一切一樣。前段時間,學術界流行東西方文化之爭,大多是互為攻訐詆毀。殊不知,東方西方,本出一宗,即使是城西方,也有理性及反理性二派,互不相容。而“佛學則可一爐而冶”(熊十力語),科學都以反宗教為基礎,而佛學卻並不反科學。科學,是理性自覺的一種形式,自覺不是目的,科學歸宿在哪裏呢?自然科學領域中最先進最傑出的理論,總是趨向一種神秘的境界,閃耀著某種混沌的光芒——那是科學的真正歸宿。科學以反宗教為基礎,唯有反宗教,才可能有理性的自覺,唯有理性的自覺,才能有混沌的回歸。因此,科學與宗教的戰爭,當我們用佛學的中道主義觀點來看時,原來不過是一種必然。孫中山先生說,“佛學是哲學之母……提倡佛學,可以補科學之偏。”而我們認為,佛學不僅是哲學之母,更是科學之母。科學是宗教的反動,唯有反動才有自覺。老子說:“反者道之動也。”所有的“反”都在對立的位置上與“正”融合,而契合永恒的大道。假、空、中三觀合一,便是般若正智,便是無上菩提。
我們再來看佛陀的那句著名的命題。“化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第一句“佛說般若波羅蜜”,是假觀,在這裏般若波羅蜜是當成客觀的知識而對待。可說的都是客觀的,因此隻是假借其名,是假觀。第二句“即非般若波羅蜜”是非客觀,通過否定超越了客觀,然而仍隱含著“般若波羅蜜”與“非般若波羅蜜”之間的二元對立。因此,空觀並沒有徹底克服二元。也就是說,“出世間的智慧”還不是真正的般若正智,因為它仍然隱含著二元對立。第三句“是名般若波羅蜜”。在這裏,既融合了是與非,假與空,又超越了是與非,假與空,因此是中觀。在《金剛經》中,這類命題多達數十處。既是“金剛般若波羅蜜”,就必須是假觀客觀的融合,是主觀與客觀的超越。
假觀是客觀形態,空觀超越了空觀,中觀超越了超越本身。所以佛陀說:“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你們這些追求真理的人啊,應該知道我所說的一切真理,就像筏子載渡一樣,法尚應舍去,何況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