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聽他再說下去了。我很難受。所有的父母都不會忘記他們孩子的那雙嫩綽綽的小手,但是,許多年以後,在那雙小手長大之後,它可能會將他們一生的積蓄卷走……我很難受。一種莫名其妙的空虛(或者說莫名其妙的輕)與一種莫名其妙的壓迫(或者說莫名其妙的重)同時進入我的感覺。我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了。我很難受。我也不想再去想他說過的話。我一邊在長椅前來回走動,一邊做著深呼吸。我隻想讓自己的情緒盡快恢複平靜。
我沒有能夠恢複平靜,因為一股強烈的好奇突然抓住了我。我走近“臨時羈押室”。有生以來,我從來沒有與犯罪分子離得這麼近。我又緊張又興奮。我對那些“標標致致”的犯罪分子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我將臉貼近門上的玻璃窗口,從窗口上還剩下的縫隙裏朝裏麵張望。垂頭喪氣的老頭兒很快也湊了過來。“我沒有說錯吧,都是一些標標致致的年輕人。”他低聲說,“我看著他們被關進來的。”那些“標標致致”的犯罪分子都戴著手銬。他們都靠牆坐在地上。他們有的低著頭,有的仰著頭,都顯得非常疲憊。“數一數一共有幾個女的。”老頭兒低聲說。我瞥了他一眼,覺得他的這種好奇很庸俗。但是,它反映的可能正好就是大眾的心理。我也有這種好奇。我跟著他一起數了起來……可是,數到第五個的時候,我停住了。緊接著,我的胃又狠狠地痙攣了一下。“這怎麼可能?!”我低聲說,“這怎麼可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頭兒側過臉來看了我一下,他當然不可能知道我看到了什麼。
我想吐。我隻想吐。我衝出了接待室。我衝出了派出所。我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老頭兒的叫喊:“你不是要報案嗎?警官們馬上就會來了。”但是我沒有回頭。我沒有回頭。我已經頂不住了,淤積在我胃部的食物劇烈地翻騰起來。刹那間,它們帶著強烈的氣味衝出了我的食道,衝出了我的喉管……
我停下來。我彎下腰。我用雙手撐著膝蓋。我將最後的一點食物也徹底吐了出來。我能夠感覺得到過路的人都在盡量繞開我。我能夠想象得出他們厭惡的表情和鄙棄的目光。我吐出來的不僅有我早上剛吃的牛奶和麵包,還有昨天晚上吃的熏豬心和胡蘿卜絲。“吐出來就好了。”從前每次嘔吐的時候,我母親總是這樣安慰我。後來,我自己的孩子嘔吐的時候,我也總是這樣安慰他們。但是,這代代相傳的安慰對我好像突然不起作用了:我的胃已經吐空了,而我的感覺卻還是一點都不好。
我的感覺一點都不好。我四肢乏力。我渾身發冷。我的頭腦好像正在與我的身體分離。我吃力地伸直了腰。我發現我的視線都已經變得模糊起來。突然,我好像又聽到了手機關機的提示。我緊張地抬起頭來。那熟悉的麵孔又絕望地抓住了我已經變得模糊的視線。天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最特殊的一天還沒有結束。生活的魔幻還在繼續。我突然覺得那個被自己的親生兒子騙走了自己一生積蓄的老頭兒自己也是一個騙子。他故意將我的注意力引向“臨時羈押室”,引向那熟悉的麵孔,引向離我最近的犯罪分子……我第二次走進接待室好像仍然是走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這最特殊的一天還在繼續。生活的魔幻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