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生不出小雷這樣的女兒。每次與我女兒衝突之後,我都會這樣自問。她剛才的電話又讓我感覺到了身心的疲憊。我從沙發上站起來,摸黑回到了臥室,回到了床上。我還是沒有一點睡意。我回想著剛才與我兒子的通話。是的,他說得對,顧警官(糟糕,又忘了,應該說是“騙子”)“掌握的情況”其實都是我自己提供的,而我對他的依賴和信賴都是恐慌的結果。“罪證”、“口供”、“卷入”、“犯罪集團”等等這些與我的身份和生活完全對立的詞彙突然進入了我的生活,突然改變了我的身份,這毀滅性的災難引起了我心理巨大的恐慌。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頃刻間就被擊潰。我是有將近四十年教齡的“人類靈魂工程師”,我也經曆過生活中的腥風血雨,我怎麼會如此地不堪一擊?怎麼會如此輕易地就陷入了如此荒唐的騙局?……我有太多的疑惑,我有太深的懊悔。現在,意識到自己的被騙,同時要向自己和別人承認這丟盡臉麵的被騙,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又遭受了第二次致命的打擊……說實話,我的確感到了那種最徹底的絕望,那種差不多五十年前讓我在荒野的鐵軌上坐下來的絕望。我的確感到自己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上再活下去了。
你們這些騙子。你們到底是誰?你們為什麼要給我打來頃刻間就將我的心理擊潰的電話?你們為什麼要騙我?你們自己有父母嗎?你們自己是父母嗎?你們要用你們騙到的錢去撫養你們的父母嗎?你們要用你們騙到的錢去投資你們孩子的教育嗎?你們為什麼要騙我們這些“空巢”老人,我們這些缺乏社會的關愛、也缺乏自我保護能力的“空巢”老人?你們騙走的不僅僅是我們的錢,你們知道嗎?你們還騙走了我們對這個國家的信任,騙走了我們對這個時代的信任,騙走了我們對人的信任,甚至騙走了我們對我們自己的信任,對我們自己整個一生的信任。你們這些騙子。我恨你們,你們這些騙子!
我的大腦異常亢奮。我的情緒異常激動。我知道我不可能睡著。我在無法遏製的懊悔中等待著,等待著我兒子的電話,等待著他的救援和嗬護。我想靠在他的身後,躲在他的身後,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的臉。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遭受如此荒唐的詐騙:騙子甚至都沒有出現就將我能夠集中在一起的存款全部騙走了。這荒唐透頂的受騙已經讓我丟盡了臉。說實話,在聽到林彪事件文件傳達的當天,我也有過上當受騙的感覺: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刹那間就從天上掉到地上,從天大的好人(偉大領袖的接班人)變成最大的壞人?但是,那種受騙並沒有我個人積極主動的配合,對我個人也沒有造成實際的經濟損失。那隻是“蒙騙”。而我剛剛經曆的是造成了我個人(以及我家人)巨大經濟損失的“詐騙”。更荒唐的是,我自己也“卷入”了這場對自己財產的掠奪和對自己身體與心理的摧殘。也就是說,我既是可憐的受害者,又是可恨的合作者。想想我在接到我兒子第一次電話的時候的那種恐慌就知道事情有多麼荒唐,那本來是可以力挽狂瀾的電話啊;再想想我自己在轉賬成功之後的那種得意:那其實是我一生中最丟麵子的失敗啊。我羞愧難當。我追悔莫及。
電話鈴終於響了。是我兒子。當然是我兒子。我正在等待他的救援和嗬護。他首先也像我妹妹那樣,讓我“一定要想開一點”,不要再責備自己,也不要再內疚和懊悔。他說經濟上的損失是小事,關鍵是人,如果經濟上的損失轉化成了對人身心健康的傷害,那才是真正的災難。“你知道,我們自己家裏就已經有這樣的先例。”他這樣說。我相信我妹妹也已經告訴過他我妹夫自殺的“真實原因”了。接著,他又問我自己的生活現在有沒有問題。我告訴他沒有問題,生活費我已經留出來了,而且這個月的退休工資也快到了。最後,我兒子向我要了他妹妹的賬號,他說他會直接從倫敦將美金轉給她。他估計他妹妹肯定還會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說如果她要問起,就說他正好需要人民幣急用,所以就與我做了這一次“內部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