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聿慢慢地打開槍上的保險,道:“我一開始很想不通,為什麼有人要綁架我?如果是父親的政敵,或者被父親懲治過的罪犯還可以理解,僅僅是為錢,省城像我一樣家世的孩子有很多,為什麼偏偏選擇父親是警察總長的我?後來,通過和綁匪接觸的一些細節,我斷定他們中有我身邊的人。師傅你教過我,綁架勒索大多是向熟人下手,因為綁匪了解被綁架者的生活習慣、行動路線,綁架成功率較高。但這僅僅解答了我部分疑問,因為熟悉我的人必定也熟悉我父親,父親嫉惡如仇,支付贖金等於向罪惡低頭,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那麼,綁匪又憑什麼確定他能夠拿到贖金?”他抬眼,眼睛盯住曾布的眼睛,道,“直到我看到剛才那一幕。”

“師傅,媽媽交給你的袋子裏,裝的是贖金吧?”司南聿道,“如果是師傅的話,定然知道父親不肯付贖金,媽媽卻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如果是師傅的話,隻要向媽媽提個建議,媽媽必定毫不猶豫地把錢交給你;如果是師傅的話,拿了錢再從容地把我放出來,我隻會倍加的感激敬佩,不會有絲毫懷疑……如果是師傅的話,這個看似不可能成功的綁架案,卻真正完美無缺。”

他清亮的童音在林間回蕩,穿過樹木間隙,驚動幾隻剛破殼而出的小鳥,在巢內吱吱喳喳地亂叫。

身後傳來母親驚懼的抽氣聲,司南聿無暇回頭。他不敢眨眼地盯著曾布的臉,看著曾布的表情隨著他的敘述變化多端,先是好笑,繼而困惑,最後板起臉,叱道:“胡鬧!我是怎麼教你的?就憑你的胡亂猜測我就成了綁匪?”

“我不是胡亂猜測!”司南聿大叫,他年紀尚幼,一路從小屋逃出來已經筋疲力盡,忽然發現背叛自己的是最親近的人,勉強壓抑激動的情緒和曾布周旋,被曾布一罵,開始沉不住氣,“我是在推理!”

“推理?”曾布勾起一邊嘴角,道:“推理是邏輯運作,支撐你的結論的前提在哪裏?證據在哪裏?動機是什麼?”

“我就是證據!綁匪雖然故意壓低放粗聲音說話,但我能聽出那就是你!”

“隻有這樣?”曾布麵不改色地道,“這就是你所謂的證據?”

司南聿語塞。綁匪是曾布的事實讓他徹底懵了,直至此刻才想到這唯一的證據過於薄弱,他想提出更有力的證據,腦中卻一片混亂,什麼也想不起來。

曾布看著他,道:“你還沒回答我,如果我是綁匪,我的動機是什麼?”司南聿張口欲言,曾布又道:“別說是為了錢,曾布雖窮,區區五十萬還不放在眼裏。司太太,今天曾布不說借,問您要五十萬,您給還是不給?”

司南聿心裏一陣發涼,即使背對著母親,他也知道母親定然會點頭。曾布就像司家的一分子,就算比五十萬更多的錢,隻要他提出,性格嚴謹的父親也會雙手奉上,不多問一句。

也正因如此,他在發現綁匪是曾布時才更為痛苦,一直以來成年人教給他的一切,構成他眼中世界的真假黑白是非對錯,似乎都在一瞬間崩潰,隻剩下被拋棄的無助,找不到方向的茫然。

司南聿說不出話,曾布卻開始慢慢地走近他,道:“沒有確切的證據,沒有適當的動機,建立在‘如果’之上的結論,你那不是胡亂猜測是什麼?”

司南聿叫道:“你別過來!再過來我就開槍了!”

“你盡管試試。”曾布越走越近,“這把槍我一直帶在身上,你跟了我這麼久,卻從來沒見過我用它,難道不覺得奇怪?”

“你是說……”司南聿不由自主後退。

“南少爺。”曾布冷冷地道,“你讓我太失望了。”

曾布第一次用這種冰冷輕蔑的口氣和他說話,司南聿被激怒了,舉槍的右手止不住地顫抖,逼得他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一邊後退一邊叫道:“我說了別過——”腳後跟絆到什麼東西,司南聿猛然向後倒,眼睛餘光瞥到曾布撲了上來,身後傳來母親一聲驚呼——

“砰!”

司南聿重重摔到地上,仰麵朝天。幾片落葉被他濺起來,又慢悠悠地墜落,空地上方沒有枝葉遮擋,他看到一片純藍的天空,一群淺灰色的鴿子徐徐飛過。

母親焦急地叫著他的聲音如同隔著厚厚的雲層傳來,縹緲而缺乏真實感。

是的,這一切都不像真的。無論是阿布師傅綁架了他,還是他情急之下開了槍,而槍裏有子彈。曾布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這麼近的距離,那顆子彈必然命中要害。司南聿不敢起身,他怕看到黑洞洞的彈孔出現在阿布師傅心口上,他想,被冰涼子彈穿透心髒的那一刻,阿布師傅是會心痛,還是會心涼?

“人心”究竟是什麼樣的,他想他是永遠不會知道,就像那個故意放他走的神秘女人,她又在想些什麼?

……

綁架案之後,司南聿的母親因為受驚過度,一直臥病在床。司南聿休學了半年,到第二年春天,陪著需要休養的母親一起離開民國,赴米旗國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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