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李鴻章坐在庭院裏,望著遠處發呆。此時的他已賦閑在家,無所事事。這難得的清閑給了他更多的時間來思考往事。不知是什麼觸動了他的思緒,他開口對坐在身邊的幕僚吳永說:
“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嚐能實在放手辦理?”
吳永是曾國藩的孫女婿,時在李鴻章幕中,晨夕陪伴左右,記下了不少李鴻章的談話。我們不知道他聽了這話,當時是什麼心情,但他把這段話記在了自己的書中,引發了後世諸多感慨。
應該說,李鴻章是有感而發。想當年,他東援上海,僅靠十三營淮軍起家,南征北戰,平“長毛”,剿“撚匪”,所向披靡,無堅不摧,那是何等威風和輝煌!
同治年間,大清朝已經到了毀滅的邊緣,正是靠了湘軍和淮軍的征戰,才從死亡的懸崖邊被拉了回來。此後,“中興名將”和“中興之師”的光環也隨之而來。
李鴻章受之無愧!
淮軍受之無愧!
然而,三十二年過去了,情況卻完全變了。甲午一戰,大清國以完敗而告終。這是大清國的恥辱,更是淮軍的恥辱。作為清軍主力的淮係陸軍和海軍,它們在這場事關國家命運的戰爭中一敗塗地。李鴻章打光了手中所有的本錢,但卻沒能挽回敗局。
一個神話破滅了!
所謂“中興名將”和“中興之師”的光環也消失了。
當年能征善戰的淮軍哪裏去了?它又何以淪落到如此地步?
其實,衰敗的跡象早在剿撚之後就已出現了苗頭。許多將官居功自傲,撈錢撈官,養尊處優,軍紀鬆弛。尤其是近十年來,腐敗之風愈演愈烈。貪汙賄賂盛行,買官賣官成風。吃空餉的舊習更是泛濫成災。一營名義上五百人,實際兵員半數還不到,另一半空額便都入了營官的腰包。這是公開的秘密,也是當官撈錢的手段。
威海軍港,李鴻章投入了巨資修建,與旅順口遙相呼應,號稱堅不可摧,可甲午戰爭中不到一天就瓦解了。駐守威海的最高指揮官就是淮軍將領戴宗騫,他的貪婪是出了名的,為吃空餉,其部“十額五缺”。他還利用購買軍火之機,大發不義之財。以次充好,吃回扣,各種手段,五花八門,無所不用其極。
有人回憶說,戰事發生後,各部為了補充兵員,隻好臨時招募。急切之中,良莠不分,隻要願意幹的統統進來。可是,這樣招來的兵源質量極差,許多市井之徒、油滑之輩混跡其中,打仗不肯出力,開小差的、當逃兵的數不勝數。加上缺乏訓練,有的士兵甚至連槍都不會放。這樣的部隊如何能打仗?
更有甚者,甲午戰爭發生後,清軍奉調出征山海關,攜帶洋煙、鴉片者比比皆是。有目擊者稱,那些洋藥具就公然掛在馬鞍上,看上去“累累然”;很多人“黧黑而瘠,馬瘦而小,未出南城,人馬之汗如雨”。隊列中,還有提著鳥籠的,一邊走一邊給鳥喂食。
這樣的情景,人們似乎並不陌生。當年,八旗兵和綠營兵就曾出現過,現在已經輪到淮軍頭上了。
也許,這就是封建軍隊的宿命。八旗兵擺脫不了,綠營軍擺脫不了,淮軍同樣如此。
不可否認的是,在甲午戰爭中,一部分淮軍官兵表現得相當英勇,他們高昂的愛國熱情和忠勇無畏的犧牲精神,堪稱一代人的楷模。然而,個體的高尚和忠勇卻改變不了整體的卑劣和衰敗的事實。
當然,淮軍的衰落還有更深刻的原因。它與晚清王朝全麵腐朽的大環境密不可分。正如李鴻章對吳永所說,他辦的這一切,都“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淨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裏麵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
李鴻章的這番話頗值玩味。是的,一個千孔百瘡、氣數將盡的王朝,一個道德淪喪、全麵腐敗的社會,誰又能挽救得了呢?古語說得好:“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從李鴻章的話中,我們仿佛聽到了一聲沉重的歎息。這歎息中飽含著失敗、憂傷、痛苦,以及深深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