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很少有機會這樣集中閱讀如此教人痛快淋漓的文章了。
書省留給我始終如一的印象,麵善如佛,慈顏善目,永遠的那一縷沉靜而又輕柔的微筻。是的,是這樣自自然然坦坦誠誡的微筻。在西安這個城市的文化人圈子中,我認識書省大約也都好多年了,文化人的各種集會見麵的機會不少,而真正屬於少數朋友的聚餐大概隻有一兩次。應該說,我與書省的這種朋友關係,是我的朋友中最普遍也最散淡的那一種,信賴著也敬重著。平時互不相擾,幾乎沒有那種頻繁聚合杯盞交錯的事,好久不見麵了,偶然記起,打個電話問一聲平安,便覺心和氣暢,書省給我的印象就是在這種散淡如水的交情中留下的。近年間偶爾在報刊上看到書省的短文,曾經為其中所露出的鋒芒感到過驚詫,及至這次集中閱讀,那曾經感覺到的鋒芒完全被證實了。與其說是改變了原先的印象,毋寧說我對書省的了解深入了一層,所謂讀文識人,亦理解人。
書省雜文正著了“雜”的特色,大至國家政治、經濟命脈中的腐敗現實,更多的則是普遍的生活現象中的浮躁及至醜惡之點,常常是擇其症結之所在的痛處癢處,一筆點出,使人讀來頓覺痛快淋漓。麵對種種醜惡的現實和不健康的社會心理,書省絕無含糊,鞭辟入裏,層層剝來,直擠出瘡膿,剜淨庸肉,毫不留情。尤其是大量的涉及國民性中不健康不健全的種種世態世相,切入奇妙,筆鋒犀利,著筆點準確,讀來令人驚歎。從我個人的愛好和傾向來說,我雖然也偶然欣賞一些閑適散文,然而以為最解饞的還是那些切中時弊不繞彎不回避的真知灼見的文章。社會需要某些吟風弄月品茗論酒乃至欣賞豐臀肥乳的閑適文章,也更需要駁謬求真批歪取直有益於中國人心理衛生和心理健康的血性文章。作家麵對國家複興民族複壯的重要曆史時期,不可能全都陷入閑適,不可能都投入品茗論酒環肥燕瘦的情趣中,不可能麵對生活的某些醜惡而無奈地閉上眼睛。直麵現實既是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也是魯迅等現代作家的風骨,書省的雜文精神與此一脈相承。正是這種閱讀感覺,才改變了或者說糾正了我對書省的表層的印象。慈眉善目之下的張書省,內宇宙裏盡是熾烈之焰.一腔堂堂正氣,泄於筆底,落紙雲煙。恰是這一品格,鑄就了書省散文卓爾不群的特質,獨立於浩如煙海的散文世界的這一株。
散文卓爾不群的特質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他獨自操練的語言功夫。我每讀到精彩之處,便掩卷咀嚼,品嚐其昧。說簡潔明快生動幽默等等似乎都不能采到妙處,直覺是端莊不陷入呆板,嚴厲而不失之凜冽,幽默而不流於油滑。點睛之處或轉折之時常有驚人的措辭跳出,使人意料不及,由不得驚歎、欽佩作家思維之敏捷,措辭恰到好處。書省語言的又一特質是簡約,幾乎挑不出陳詞濫句,也絕無矯情嬌性故作賣弄的廢話;字字著力,句句蘊意,飽含智慧和靈氣。書省語言的再一個特質,便是大量的富於表現張力的生活語言的攙入,尤其是那些富於生活氣息和生活哲理的民間語彙的開掘和使用的和諧,大大地增加了語言的硬度和韌勁,增強丁語言的活力和生動性。在我看來,語言的真正的靈氣和優美正在於此,然而要達到這樣不留雕琢和有意為之的痕跡,確是不易的。在雜文、隨筆和散文中,書省的語言是我很少看到的最具表現實力的語言。這種語言是屬於張書省的,正和他的性情一致,沒有雲天霧地花拳繡腿的張揚,隻見水落石出月朗風清的簡潔。作文達此一境界,正是人格修行境界的透視。
說著孤獨的,恰恰是活得最熱鬧的。表著淡泊名利的,常是爭得吵得不擇手段的。宣言和招牌恰恰是一種生存方式的隱蔽,文壇上的這些花樣和招敷,自古有之,洋人那裏似乎也有,不足為奇。書省什麼招牌和宣言都沒有,恰恰卻保持了一個作家的道德和良心,真應了一句諺語:真佛隻說家常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