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傳霖笑道:“你這是怎麼啦,一下子變得器量窄小了。”
張之洞說:“不是器量變窄小了,我心裏很煩躁,如果這個結不打開,這病也好不了,真怕活不久了。三姐夫,我知道你是個實誠君子,一輩子沒求過你,為的是不願給你惹麻煩。但我這次非得求你給我透點聲息,你若不答應我,我真的好不了。”
鹿傳霖主動握起內弟的手來,這手果然是枯皮包著瘦骨,且沒有多大熱氣。他心裏不免湧出幾分哀憐來:“香濤,你要我給你說點什麼?”
“是不是經濟特科沒有辦好,太後對我不滿意了?”
鹿傳霖說:“沒有聽說過。倒是有次聽榮中堂講,太後說過,原來梁士詒不是梁啟超的兄弟,其實特科第一場考試不廢也可,難為了張之洞。”
這話很讓張之洞欣慰了一下。他又問:“太後是不是認為我已經老邁衰朽了,不能再為朝廷出力,有意先冷一冷後再開缺回籍?”
鹿傳霖笑道:“你還不到七十,子青老哥八十多歲還做白發宰相呢!”
張之萬八十四歲壽辰那天,由恭王出麵為他祝壽。酒席上,他再三懇求致仕,恭王再三慰留。但沒過幾天,一切職務都下了。其實,恭王一上台,就想請張之萬下台,為了顧全張的麵子,二人商量好一道在酒席上那樣表演。這官場上的操作,與戲台上的做戲,真的沒有幾多區別。光緒二十四年,這位老來紅的狀元宰相終於以八十八歲高齡辭世。
聽到張之洞要自己透點聲息的話,鹿傳霖心裏便一直在矛盾著。作為正受太後寵信的軍機大臣,鹿傳霖早在半年前就知道朝廷留張之洞在京的真正原因了。
原來,這事的起因正出在張之洞為之付出十四年心血的湖北省垣。
以湖北巡撫身分署理湖廣總督的端方,不是一個厚道人。署理湖督沒多久,他便已經知道被張之洞經營十多年的湖督衙門,所擁有的強大實力和在中國舉足輕重的地位,倘若這一切屬於自己掌管的話,“端方”這兩個字便非比一般了。四十歲的年輕人熱血,撩得端方對此有強烈的覬覦之心。在一次和梁鼎芬的交談中,他發現這個備受張之洞器重的候補道兩湖書院山長,是一個對自己有用的人。遂拍著梁鼎芬的肩膀說:“節庵呀,都說張香帥器重你,我看他隻是用你而不重你。憑你的才幹,早就該薦舉你做臬司、藩司了。你卻至今還是一個候補道,可惜!”
不料,端方的這幾句空頭話,正打在梁鼎芬的心坎上。這些年來,梁鼎芬最為傷心失意之處正是在這裏。他追隨張之洞十多年了,並不甘心一輩子隻做過山長或師爺長。他素來自視甚高,很想早日開府建衙,自掌權柄,渴望通過張之洞這位有力者的提攜來實現自己的宿願。他也曾向張之洞間接地談過。張之洞也答應過,隻待武昌道出缺,便讓他補。但這一個願口頭上許了多年,就是不見兌現,至今仍是張之洞身邊一個沒有實職實權的師爺頭。
梁鼎芬心中有不滿,但又不便強求,端方的這幾句話正點中他的隱痛,便一麵自嘲一麵試探性地問:“這也不能怪張香帥。我大概是命裏注定隻有文名而無官運,即便是你端中丞真除湖廣總督,我恐怕也隻能是個幕僚頭而已。”
梁鼎芬的話中之話,端方一聽便明白了,忙說:“節庵,你放心,若哪一天我真除湖廣總督,我一定很快提拔你做一個湖北按察使。”
“你說話算數?”
“當然算數。”
就這麼幾句赤裸裸的交談,兩顆熱中之心貼在一起了。從此,梁鼎芬便全心全意為這位新主子辦事效力,並積極地為端方由署理到真除而出謀畫策,奔走經營。
要真除湖廣總督,第一步得先讓現任的湖督開缺,把位子騰出來才行。開缺張之洞可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端方和梁鼎芬籌謀良久,並沒有找到確鑿而足夠的彈劾證據。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特科考試即將結束時,織布局突然出了事。有人告發織布局的材料處主辦李滿庫貪汙巨款,局裏賬目混亂,虧空嚴重,而李滿庫正是張之洞如夫人李佩玉的弟弟。端方和梁鼎芬得知此事後大為高興,視為天賜良機。
梁鼎芬為端方謀畫:先將張之洞留在京師不回武昌,以便徹底清查織布局的貪汙案,竭力找出張之洞與此案的牽連,然後將它作為一發重型炮彈,把他從湖督位子上轟下去。
但如何達到將張之洞滯留京師的目的呢?梁鼎芬又向端方出謀:可以走慶王奕劻的路子。奕劻貪財好貨,且與張之洞關係不深,一向對張之洞有幾分不滿,這個口子最易打開。又自告奮勇願去辦好這樁事。
端方當即許願,若辦成此事,算是立了大功,保證半年之內酬謝梁鼎芬一個湖北臬司。
梁鼎芬帶著端方給他的一張十萬銀票和一包珍稀寶物,在兩個戈什哈的陪同下,火速趕至京城。
梁鼎芬生怕在京城裏碰上與張之洞相關的人,遂十分小心謹慎。通過端方正白旗內的老關係,梁鼎芬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悄悄進了慶王府,拜會奕劻。
見了銀票和珍寶,奕劻早已笑眯了眼。他本就反感張之洞從不巴結他,現在有人帶重禮上門來替他出氣,何樂而不為?奕劻收下這份禮物,小眼珠子轉了轉,有了主意。他叫梁鼎芬立刻回武昌等著看邸報。梁鼎芬回到武昌沒幾天,果然見到載於其上的任命張之洞為議學大臣暫不回武昌的諭旨。端方、梁鼎芬見第一步已經成功,遂緊鑼密鼓地開始了第二步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