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為著一個婢女,盛宣懷丟掉輪電二局(3 / 3)

袁世凱親手捧上木匣,對張之洞說:“請香帥笑納,給晚生一點麵子。”

張之洞眯起老花眼,仔細地盯看這把光彩四射的寶劍。這把劍的確引發了他的興趣。盡管張之洞不收受禮物,但一年到頭,總有不少人為了自己的目的,挖空心思地向他敬呈各種禮物。不過,從沒有誰送他兵器一類的禮物,大家都當他是一個文人,沒有人懂得他借武補文的心理需求,袁世凱是惟一懂得這種心態的人。

如果沒有對袁世凱的成見,如果沒有“給點顏色看看”的準備在先,張之洞很可能會欣然接受的,但現在他要拒絕。

“慰庭,你這是什麼意思?”張之洞拉下他的長臉。“老夫雖是製軍,卻是一介儒士,並不會使槍弄劍。倘若有人要謀殺老夫,老夫即使握著你這把劍,也保護不了自己。若是要靠佩著這把劍來增加統帥的威嚴,那羽扇綸巾的諸葛亮,布袍葛帽的王陽明,從不執刀佩劍,他們號令三軍的威嚴,又從何而來?你不要再提‘笑納’‘麵子’一類的話,快把它收起來吧!”

毫無商量餘地的拒絕,滿臉秋霜似的冷淡,換在任何一個督撫的身上,一時都難以擺脫尷尬的困境,然而袁世凱隻在一瞬間的難堪之後,立時心緒坦然,依然臉掛微笑。

他輕輕地把木匣蓋上,再遞給侍衛收起,然後重新坐好,從容說道:“香帥這番話給晚生很大的啟示,晚生讀書少也不求甚解,隻知刀槍劍戟可增將帥的威嚴。今日聽香帥這番話,方知古人說的不怒自威、不武自強的道理。看來,古之諸葛亮、王陽明,今之香帥才是真正領兵的大帥,像晚生這樣隻看重刀槍武功的,已落入第二流了。”

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心裏十分受用,他捋起長須笑道:“你這話算是悟道之言,看來你是一個有天分的人。老子說大方無隅,大象無形,《易·係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大者上者,總是無形的,無形的方為道;小者下者,有形可求,卻隻是器而已!慰庭呀,你平日做事多,讀書少,不懂學問的精奧。不過你還年輕,今後做事之餘,還要多讀點書才是。”

袁世凱一副誠懇的模樣:“香帥指教的極是。晚生少年不好讀書,隻樂於騎馬射箭,以為讀書無用,打天下靠的是武力,治天下靠的是峻法。後來做了巡撫,方知治天下乃是絕大的學問,才覺得肚子裏的書讀少了。我是真心實意想拜香帥為師,今後能得到您的多方指教。”

張之洞心想:都說袁世凱不通文墨,隻知詐術,看來並非如此。他也知道學問的重要,知道自己讀書少,這就是聰明了。常言說知恥近乎勇。孺子可教!張之洞心中對袁世凱的反感頓時減了幾分。

“你要拜老夫為師,這心意當然好,但大可不必。”張之洞緩緩地說,“你現在身居天下第一督撫的位置,可以廣延天下第一流英才,隻要你不拘一格攬人才,自然良師佳友滾滾而來,強過拜老夫一人為師多多唉!”說罷捋須哈哈大笑。

張之洞公然以師自居的態度,若擺在別的督撫麵前,也會令人難以接受,但袁世凱聽了心裏卻很高興,又感覺到張之洞這一“哈哈大笑”把彼此間的氣氛弄得活絡了,於是也笑了起來說:“若真有天下第一流英才願來直隸衙門,我會學築黃金台拜郭隗的燕昭王,推心置腹,以師相待。”

“好。”張之洞脫口而出。“有你袁慰庭這個氣度,自然會有今日郭隗去投靠的。”

袁世凱覺得因送劍而引起的不諧氣氛已消除得差不多,是轉入正題的時候了。

“香帥,這次我在武昌和漢陽看了您所創辦的好幾處洋務局廠,一個個規模闊大,氣象宏偉。您為了大清的富民強國,十多年來踏踏實實地做大事,辛辛苦苦地辦新政,如今是業績彪炳、碩果累累,不僅為湖北造福祉,也開天下之風氣。晚生在武漢三日,受益之多,終生難忘。原先隻是耳聞,這次是目睹。對香帥,晚生實在五體投地了!”

說袁世凱對張之洞辦新政佩服,也不全是虛假的。戊戌年,建議調張之洞入京主持新政大計,態度最積極的便是袁世凱。這些年湖北的洋務局廠已成了張之洞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已和它們血肉相連、息息相關。他本是個性情中人,情緒化很濃烈,誰要是在他麵前敢於詆毀他辦的這些洋務局廠,他很有可能立刻將他視為敵人,反之,本來心有嫌惡,卻可以瞬間化為朋友。

“慰庭,不是老夫自誇,辦洋務,老夫雖不是首創之人,卻是一個有大格局、遠眼光的人。你看漢陽鐵廠,是全亞洲最大的鋼鐵廠,這話不是老夫說的,這話是洋人說的。布、紗、麻、絲四局,直接為民造福。過去曾左沈等人辦洋務,眼睛都盯在軍事上。軍事當然重要,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更為重要,洋務局廠要辦到讓老百姓都感到得利獲益,這洋務才算真正辦成功了。”

這話說得好。袁世凱點了點頭,但他此刻不是來領教辦洋務局廠的,他是衝著盛宣懷手中的輪、電二局來的。盛宣懷提出要收輪、電二局就非得把鐵廠同收不可的條件。他看鐵廠,拜會張之洞,就是來摸這個底的。

“漢陽鐵廠,真個是氣概非凡。晚生在那裏足足看了一天。見那裏鋼花飛濺,產品山積,通往長江碼頭的路上,搬運鋼材者車水馬龍。在直隸時聽人說,漢陽鐵廠是名聲在外,其實生產蕭條,虧空嚴重,實地一看,才知道那是造謠……”

“說這話,不止是造謠,簡直是造孽!”張之洞迫不及待地打斷袁世凱的話。“正在興建中的蘆漢鐵路上鋪的鋼軌,全是用的漢陽鐵廠的產品,僅這一項,每年便為國家節省數百萬兩銀子。現在,漢陽鐵廠的鋼材已遠銷南洋,甚至進入了歐洲市場,前景好得好。罵鐵廠的人,不僅有眼無珠,而且無心肝!”

儒雅的江督這兩句罵人的話,雖然粗陋,但他急切展示自己業績的表白中,卻透露了一個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漢陽鐵廠不是雞肋,而是肥肉。

“香帥,不怕您惱火,有人說,漢陽鐵廠是靠盛杏蓀的輪、電兩局護持的,沒有輪、電兩局,鐵廠早垮了。”袁世凱又適時拋出一顆探深淺的石子。

“胡說八道!”張之洞的火氣一下子就被撩起來了,他突然懷疑這話很可能是盛宣懷說的,是盛宣懷在打擊他而抬高自己!“沒有盛杏蓀的輪、電二局,老夫就不能辦好鐵廠了?豈有此理!慰庭,我跟你說句實話,鐵廠如今是比以前興旺了,興旺的原因不是盛杏蓀從輪、電二局拿出了二百萬兩銀子,而是因為蘆漢鐵路的動工。老夫已做好準備向香港銀行借二百萬洋款,有了這筆洋款,鐵廠一樣地可達到今日的興旺。盛杏蓀找了老夫,自願拿出二百萬兩銀子,與老夫合作辦鐵廠。盛杏蓀是撿了大便宜。蘆漢鐵路建好後,還要建粵漢鐵路,粵漢鐵路建好後,老夫早就想到的川漢鐵路也可動工了。漢陽鐵廠,光生產國內的鐵軌,就至少可以高枕無憂二十年……”

張之洞被一股好勝之心所激動,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篇。說到這裏,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已出了軌。一則明明是盛宣懷為自己解了難,反而說成是自己幫了盛宣懷。二是明明答應盛宣懷要在鐵廠一事上幫他說話,現在反而將鐵廠的前途虛誇得這樣美好,更吊起袁世凱的胃口,給盛宣懷幫了倒忙。張之洞為自己的失言而不安,現在惟一的補救是不再講話了。他閉起兩眼,斜靠在藤椅上,一會兒工夫,便輕輕地打起鼾來。袁世凱見此情景頗為奇怪,剛才還神采飛揚,怎麼轉眼間便老頹如此?

侍立一旁的何巡捕也從未見過這種現象。他急中生智,對袁世凱說:“香帥近來身體一向不太好,昨夜為修改一份折子,又忙到三更天,想必是累了。卑職陪袁大人在西花園裏走一走,過會兒他醒來後再接著談。”

袁世凱會見張之洞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又親眼見到這位外間傳聞得不可一世的張香帥,其實已經是一個衰朽老翁,不可能成為自己前進路上的障礙、競技場上的對手。袁世凱已沒有必要再跟他談什麼了,便站起來,輕輕地對何巡捕說:“香帥困了,不要驚動他,讓他好好睡一覺。我明天還要趕到上海,就先告辭了。”

說罷,躡手躡腳地走出西花廳。

張之洞幹脆裝到底,也並不叫住他。晚上,何巡捕持了一封張之洞道歉的親筆函前來看望袁世凱。袁世凱看後淡淡一笑,置之一旁。

第二天,袁世凱來到上海,滿臉哀戚地在盛康的遺像前三鞠躬後,便胸有成竹地和盛宣懷談起輪、電二局的管理來。

袁世凱做出極大的誠意和真心關懷的姿態對盛宣懷說,許多人都在打輪、電二局的主意,若讓他們得手,今後便難收回。若讓北洋衙門來管理,一則此二局既為北洋所發端,現交北洋管,名正言順,二則你為北洋舊人,眼下隻是因守製暫不過問而已,三年後複出仍可繼續督辦北洋的洋務局廠。盛宣懷對此早有預料,便大談輪、電二局每年需要撥巨款維持漢陽鐵廠的經營,若北洋收回輪、電二局,則請連漢陽鐵廠一道拿去。不料袁世凱已知底細,未作絲毫猶豫便一口答應。這下反而弄得盛宣懷非常被動。

盛宣懷本是個機智過人的人,稍稍一愣便有了主意。他說,不管輪、電二局也好,漢陽鐵廠也好,實行的都是董事會製,這樣重大的事情,必須召開董事會,由董事會作決定。盛宣懷推出董事會來,一為拖延,二來借此作轉圜。

袁世凱在心裏冷笑一聲,嘴裏淡淡地說了一句:朱寶奎現正在直隸做洋務局總辦,要不要他回來和你商談董事會的開會日期。盛宣懷聽了這句話全身都涼了。他知道袁世凱已掌握了他的內幕,再不交出,結局會更慘,遂咬緊牙關,忍痛將輪、電二局暫時讓給直隸,今後再尋機報仇。

盛宣懷寫信給張之洞,請張之洞務必為他保住鐵廠。張之洞當然不願意袁世凱染指他的地盤,便函告袁世凱,鐵廠是湖廣的洋務,與北洋無關。袁世凱本不要鐵廠,回函說鐵廠隻能由香帥經營,北洋無權也無能管理。盛宣懷終於保住了這塊肥肉。

袁世凱與盛宣懷的交手,以袁的全勝而告終。但這隻是第一個回合。到了六年後袁世凱罷官回籍,盛宣懷借機卷土重來,將輪、電二局奪了回去,他又勝利了。這些當然都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