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蝮蛇螫手,壯士斷腕(3 / 3)

梁鼎芬說:“我完全擁護香帥的話,向各國宣戰絕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香帥不能回電表示執行,而是應該致電軍機處,請朝廷盡早停止攻打各國使館的軍事活動。但這個電文不能由香帥具銜,而是由我們署名。”

梁敦彥說:“節庵這個主意好,我願意列名。我們這些人,數節庵官位最高,就請節庵領銜吧!”

梁鼎芬忙說:“領銜不敢,領銜不敢,我忝列其末吧!”

張之洞笑了笑說:“由湖北督署幕府發出的電文,能避得開我張之洞嗎?與其躲在幕後,不如站在前台,還可落得個好漢做事好漢當的美名。這個電文我看不必發。”

二梁見張之洞不同意,遂不再堅持。

陳念礽摸著下巴想了半天後說:“這是很重大的事情,我想湖廣不必急於表態,眼下要做的事是加強與京師的聯係,多多了解這兩天來交戰的情況。據我所知,各國在中國可使用的軍事人員近三萬人,但分散各地,一時不便於集中,估計要半個月二十天的時間才能齊聚。倘若這三萬人聚在一起開往北京,即便是三十萬義和團也不是敵手。但使館區的軍事人員不多,也可能在三五天、七八天內就會把使館全部毀盡。如果這種局麵出現,那中國就與西方列強結下了血海深仇。這場戰爭如何結局,真令人難以想像,說不定我們在湖北辦的一切洋務,我們徐圖自強的所有努力,都將付之東流。”

張之洞說:“念礽說得太悲觀了。不過真要那樣,中國的確是損失太大,仗既然已開,勸止也大概勸不了,現在隻是想辦法盡量減少損失,就是上策。”

陳衍一直沒有開腔,張之洞望著他說:“石遺先生,說說你的看法。”

陳衍摸了摸下巴上的幾根稀疏的胡須,慢慢悠悠地說著福建腔的官話:“古人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說,亂命不可從。這兩句話都說,有時來自朝廷的命令,可以不必服從。一是不合時勢的君命不服從,一是危亂之際,有挾持君王而下的命令或違背君王一貫意旨的命令,不服從。眼下京師局勢危急,義和團控製朝廷,難保這種對洋人宣戰的詔書不是他們偽造的亂命。”

“亂命”,陳衍的這兩個字引起了在座所有幕友的高度注意,他們都在心裏說: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張之洞也被陳衍提醒:太後、皇上一貫主張與洋人友好,怎麼突然會宣起戰來呢?

義和團挾持朝廷,以朝廷名義來幹他們想做的事,這不是不可能的呀!他帶著鼓勵的口氣說:“石遺先生,你說下去!”

“我們可以不執行這道未經核實的詔書,我們還是按過去朝廷一貫的宗旨去辦,即在湖廣地區維持與洋人的友善關係。昨天英國駐漢口總領事親自過江來拜會張大人,表明英國政府急於保證他們在湖北的利益。英國是這樣,美國、德國、法國也一定是這樣,而我們也需要湖北地方的安寧,不願看到湖北尤其是武漢三鎮出現類似直隸和京師的混亂。所以,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和各國利益一致的。我建議,由張大人向各國明確表示,湖北隻有會匪,無義民,本總督負有保障湖廣安寧的職責,倘若有人效法義和團的行動,在湖廣一帶鬧亂子的話,本總督將嚴懲不貸。如此,既安洋人之心,又安百姓之心。至於這個宣戰詔書,要嚴密封鎖,不能向下麵泄露半點,以免給湖廣一帶的會黨流氓、江湖浪民、市井無賴以騷亂的借口。”

“湖北隻有會匪無義民”,這句話說得好極了,它斬釘截鐵般斷絕湖北一切亂民與北京拳民的聯係。凡鬧亂子的都是會匪,就將按懲辦會匪之例嚴懲不貸;至於將朝廷詔書嚴加封鎖以免被人利用,則更是當務之急。

張之洞想:看來這陳衍不隻詩做得好,還真有能吏之才。他望著這位瘦瘦精精的矮個子福建人,露出了滿意的微笑,說:“石遺先生的這幾句話說到了點子上。湖廣應有湖廣的做法,不能盲從……”

“大人,上海電報局又來了緊急電報。”

張之洞正說著,趙茂昌急急忙忙地闖了進來,遞上一封剛收到的特急電報。張之洞忙拆開看,鶴舞軒裏的所有幕友也都緊張地望著總督那張瘦削而嚴峻的長馬臉。

“盛宣懷來電說,他建議東南諸省與當地洋人各自訂立互相保護的條約,即中國境內的安寧,中國自保,洋人在當地的一切設施,洋人自保,雙方各不幹涉,也不允許其他人侵犯。盛京堂說,此建議已得到兩廣李少荃、兩江劉峴莊、上海道餘聯沅的同意,問湖廣同不同意。若同意,則派人赴上海與各國駐滬領事館會商。”

張之洞的話剛說完,梁敦彥就說:“我看盛宣懷這個電文的意思與剛才石遺先生說的主旨很接近,即不接受宣戰詔書,各省自行自己的一套,隻是講得更明白了些,華洋雙方各管各的。”

梁鼎芬說:“這個主意好是好,就是讓人聽起來像是各省與朝廷分開,有點鬧獨立的味道,怕授人以把柄。”

陳念礽說:“這事若在美國,完全不算一回事。美國本就是聯邦製,各州有自己的獨立性,但在我們中國,的確有點犯忌。”

辜鴻銘說:“朝廷把事情辦砸了,不能保護地方,各省自保有什麼不對?”

陳衍說:“盛宣懷的建議與我的想法很接近,但東南各省互保,也確有獨立之嫌。我想,為避此嫌,必須在互保時得先聲明,我們是忠於朝廷,是完全擁戴太後、皇上的,這是危急時候不得已的做法。”

張之洞握著長須,仔細地聽著各位幕友的發言。驀地,他甩開長須,鐵青著臉說:“蝮蛇螫手,壯士斷腕,斷腕是為了保護整個軀體。眼下直隸已亂,京師開仗,後果已不堪預料,倘若保得東南數省的安寧,直隸和京師即便陷入洋人之手,中國仍還有希望;若是東南跟著北方一齊亂,一齊陷於洋人之手,那中國就將再無光複之日。我身為國家大臣,自應為整個國家著想,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一時的指責,也顧它不得了。李少荃、劉峴莊都同意,我張某人的見識難道還不如他們!我現在即委派辜湯生、陳石遺兩位代表我前去上海,與盛宣懷、餘聯沅一起去和洋人商談,共同訂下互保條約。”

陳衍很不喜歡辜鴻銘的性格,怕他壞事,希望張之洞行前管束一下,便說:“香帥信任我,我自然會竭盡全力,不辱使命。湯生去當然必要,他懂洋話,可作翻譯。但湯生嘴無遮攔,又愛罵人,洋人也好,中國人也好,逮住誰罵誰,我有點擔心。”

大家都笑了起來。辜鴻銘生怕張之洞聽了陳衍的話,不派他去,讓他失去一個大出風頭的絕好機會,便說:“我這次去上海注意一下,不罵人好了。”

“不,”張之洞正色道,“你此番去上海,該罵的,還是照罵不誤,尤其對洋人不要講客氣,就像你剛才那樣,先罵洋人不是東西,再罵義和團不是東西。我看就這樣罵,最好。”

眾皆愕然,辜鴻銘也覺得有點意外。

張之洞繼續說:“罵洋人,是叫他們不要翹尾巴,他們所作所為是有許多該罵的地方,罵罵有什麼不對?你就放肆罵,見英國人用英語罵,見法國人用法語罵,罵他們一個狗血淋頭,表示我們一不怕他,二不依附他,罵完後再和和氣氣地與他們簽條約。義和團更要罵。他們是邪教,是亂民,給國家和百姓帶來災難。罵他們,表明我們和朝廷那些昏憒大員不是一流人,我們有自己的頭腦。陳石遺,你放心好啦,辜湯生和你一起去,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辜鴻銘更是喜得搔首弄姿,得意洋洋。

第二天,辜鴻銘、陳衍奉命坐小火輪離開武昌去上海。到了上海後,他們和劉坤一的幕友及上海道道員餘聯沅等,在盛宣懷的周旋下,和英國、美國、法國、德國等西方主要大國駐滬領事一道簽署了中國近代史上有名的東南互保條約。後來,李鴻章、袁世凱及閩浙總督許寶騤也在這個條約上簽了字。東南互保從兩江、湖廣擴大到兩廣、山東、浙江、福建,聯成一個廣闊的區域。東南互保條約,保障了東南半壁河山在北方騷亂時的安堵,卻也給晚清政局的分裂埋下了一根伏線。十一年後辛亥革命爆發,各省紛紛宣布獨立,便是步它的後塵,終於導致大清帝國轉眼間即土崩瓦解。

就在東南互保條約簽訂的日子裏,一個重大的武裝暴動計劃也正在長江流域一帶醞釀著,湖廣總督麵臨著一場空前未有的生死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