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蝮蛇螫手,壯士斷腕(2 / 3)

“總領事先生,您所說的這件事我不知道。我國政府一向與各國友好,不會向各國宣戰的,這或許是亂民的破壞,與政府無關。請問總領事先生,您的這個消息從哪兒得來的?”

法磊斯冷笑了一聲說:“總督先生,北京附近的電線均已被拆毀,您的信息不靈是可以理解的。我的消息來源於鄙國政府外交部,鄙國政府外交部的消息則是直接來源於駐北京的公使館。這是千真萬確的,您不要有任何懷疑。”

張之洞從法磊斯的神態中已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這樣大的事情,英國領事館沒有必要造謠,何況由總領事親自過江來通知,按照洋人的規矩,這是代表他的國家的行為,看來真有其事了。但作為湖廣總督,張之洞隻能以朝廷的諭旨為準,是不可能也不應該以外國人的話為根據的。

他也報之以微微一笑,說:“即便京師附近的電線被毀,也有別的辦法傳遞消息,我將等待著朝廷的諭旨。”

法磊斯平靜地說:“過不了兩天,您一定會得到準確消息的。我今天過江來拜會您,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張之洞緩慢地撫摸著胸前的花白長須,口氣和緩地說:“有什麼事情,請說吧!”

“我奉敝國政府外交部的命令,特為告訴您,如果長江流域發生類似北京的事情,總督先生有無力量可以製服動亂,保證地方安靜,從而使敝國在長江流域的利益不受損害。”

張之洞立刻回答:“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總領事先生,萬一在湖北境內出現動蕩,我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境安民,總領事先生不必擔心。”

法磊斯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態,說:“我很高興地聽到總督先生這句話,但還想告訴總督先生,貴國的亂民一旦肇事,局麵就很嚴重,您的軍隊不一定夠用。為了貴國的百姓,也為了敝國在長江流域的商務,到時我們願意出動包括軍艦在內的軍事援助。”

借用洋人的軍事力量來平息中國的內亂,這是當年曾國藩、胡林翼等人所不願為的事,作為一個富有閱曆的統兵大員,張之洞深知曾、胡等人的用心良苦:因為它不但將要受到“漢奸”之譏,而且對於獲勝之後的外國軍隊的無窮株索,也將會窮於應付而煩惱不已。

張之洞委婉而堅決地拒絕:“貴國的好意,鄙人深表感謝。保境安民,是鄙人的第一職守,湖廣的軍事力量足以應付境內的一切亂子,不管遇到什麼情況,絕對不會需要貴國的軍事援助。請總領事先生明確告訴貴國政府,軍事援助一事,不要再提起。”

張之洞的這種強硬態度,頗出法磊斯的意外。法磊斯來中國已五六年了,與不少中國高級官員打過交道,沒有哪個官員在他的麵前不是逢迎獻媚、卑躬屈膝的,對於他的主動提出的援助,這樣明確予以拒絕的還是第一次遇到。法磊斯在一陣失望之後,禁不住從心裏冒出幾分敬意來。“總督先生,我知道湖北的軍餉已欠三個月了,如果軍艦這樣明顯的軍械援助,會引起貴國民眾誤會的話,我可以改變方式:借款給你們發餉。我手中現有一筆七萬五千英鎊的現金,可以拿出來,先借給你們發軍餉。我們沒有別的目的,隻是希望湖北軍心能夠安定,到時能全副心思平亂保境。”

張之洞借過不少洋款,有的利息還很高,但那是為了辦洋務。眼下這筆相當於五十萬兩銀子的英鎊,對於穩定軍心很有作用,因為確乎如法磊斯所說的,湖北綠營的軍隊有三四個月沒有發餉了。兵士得不到餉,就容易滋事,也不願聽調動,一旦有事,就不能得心應手。這五十萬銀子的確很重要,就算借洋款發餉,也不是不可以的,不過目前的情況非比一般,暫不鬆口為好。

“總領事先生,貴國政府的誠意,我很高興地領受。我們的軍餉雖有欠缺,但軍心還不至於渙散,鄙人作為製軍,尚可調遣。以鄙人看來,目前的跡象還看不出有很嚴重的事態出現。假若發生了意外的事,而我們又需要貴國政府的幫助的話,我們會求援的。比如說銀錢,到時我們也可能向貴國政府借。當然,我們會遵照平時借款的舊例,照章付息。”

法磊斯說:“總督先生的態度,我本人能給以充分地體諒。英國在貴國長江流域的商務活動已有三四十年的曆史,這些商務活動,不但替敝國的商人謀取了利益,也同時為貴國帶來福祉。正常的商務活動是互利的。我國政府切盼,長江流域的商務活動不因北方的混亂而受影響,更不希望南方發生北方一樣的混亂,造成貴我雙方的不利。”

張之洞說:“我很讚賞總領事先生剛才說的這句話,正常的商務活動是買賣雙方互利的。我本人多年來一直主張與世界各國進行正常的、平等的、互利的商業往來。貴國在長江流域的正常商務活動,鄙人將與兩江總督劉坤一製台一道維護。請總領事先生放心,湖廣不會發生大規模騷亂。北方的騷亂是因為疏於控扼的緣故。倘若有一兩個得力的大臣,在幾個月前,拳民剛剛蠢動時就加以鎮壓,亂子就鬧不起來了。”

法磊斯滿意地告辭而去。

不料,今天就收到由盛宣懷發來的宣戰詔書!張之洞氣得將電文狠狠地一甩:“榮祿、剛毅誤國!今日世界,能有一個中國向西方七八個大國同時宣戰而取勝的道理嗎?他們連這點都不懂,真昏憒糊塗到了極點。慫恿兩宮犯此大錯,罪該萬死不赦。”

轉臉對趙茂昌說:“你趕快回電報局,有什麼情況立即向我稟報。”

又對一旁侍候的巡捕說:“你去通知幕友房,下午在鶴舞軒聚會,有重要事情相商。”

吃過中飯後,督署東花園的前後幾個門都被衛兵把守著,不準任何閑雜人員進來。盛夏的武昌城已是暑氣彌漫,但鶴舞軒四周樹木繁茂,並不太熱。梁鼎芬、辜鴻銘、徐建寅、陳念礽、梁敦彥、陳衍等人麵色凝重地聆聽張之洞在宣讀電文後的講話:“朝廷向各國宣戰,鄙人以為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遵旨奉命,又是鄙人的本職,鄙人正麵對著進退皆難的境地。各位先生有何良策,可以援我出困境。”

眾皆麵麵相覷,腦子裏則都在緊張地思索著良策。這良策也真不容易出來。

一向口無遮擋的辜鴻銘首先開了腔:“洋人不是好東西,打著做生意和傳教的名義到我們中國來欺蒙拐騙,還要用暴力強迫官吏和老百姓聽他的。依我看,皇太後泣血太廟,慷慨誓師,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不如大張撻伐一決雌雄,是對的。我辜某人讚成。”

總督明白表示不讚成,這位辜湯生偏要唱反調,他意欲何為?眾幕友都瞪大眼睛,驚詫地看著他。張之洞的眼神也甚是疑惑。

“義和團也不是東西。我聽一個在直隸做官的朋友告訴我,說義和團的人裝神弄鬼,弄來的神仙全是戲台上的人物,什麼刀槍不入,全是騙人的鬼話。還有什麼大師兄、二師兄,全是綠林中的土匪頭。最可笑的,還弄來一批女人,叫什麼紅燈罩、青燈罩,據說都是從窯子裏拉出來的婊子。”

這句話引來一片嬉笑聲,辜鴻銘很得意。他平日說話,有一半的目的是想喚取聽者的驚歎詫異;如果聽者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就會感到失望,覺得很沒趣。故而他說話時常走極端,愛誇張,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又很會使用一些極有趣味的比喻和逗人的笑料。這一切手段,無非都是引起聽者的格外注意,就像茶館裏說書人似的。然而聽者在去掉這些色彩和包裝後再去細嚼他的話,也並不是全無道理的,故大家喜歡聽他講話。張之洞尤其喜歡聽他講話,除開這種吊人胃口的藝術外,更重要的是他敢講真話,這在眾幕友中更是少有。

“所以,就我看來,洋人該打,但不能由義和團去打。義和團肯定打不過洋人,結果還是我們中國吃虧。但北京已打起來了,我們沒辦法勸止,我們守住湖廣兩省,就算盡職了。對於這個詔書,可以學宮中的辦法:淹了。”

將上諭比之於奏折,將督署比之於朝廷,這是何等的荒唐狂謬不倫不類!此話倘若出自別人的口中,必定會大遭斥責,但出自辜鴻銘的口中,仿佛很自然似的。眾人又一陣嬉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們辦我們的事,不去理會這道詔書,也不給朝廷以可或否的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