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時局,惟以激發忠愛、講求富強、尊朝廷、衛社稷為第一義。
自漢唐以來,國家愛民之厚未有過於我聖清者也。
王化之要,百行之原,相傳數千年更無異義,聖人所以為聖人,中國所以為中國,實在於此。故知君權之綱,則民權之說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綱,則父子同罪、免喪、廢祀之說不可行也;知夫婦之綱,則男女平權之說不可行也。漢興之初,曲學阿世,以冀立學,哀平之際,造讖益緯,以媚巨奸,於是非常可怪之論蓋多,如文王受命,孔子稱王之類。此非七十子之說,乃秦漢經生之說也,而說《公羊春秋》者為尤甚。
張之洞認為,這些都是屬於務本的範圍,而“本”之悟,全靠的中國學問的熏陶,西洋學問是不可能教授的,甚至有大相抵觸之處。無論是兩湖書院的學子,還是天底下求學求知的年輕人,都應該深知此本不可動搖,不可移易。
倘若丟掉了這個本,何以為中國之人?無論是朝廷內外的官吏,還是準備進入仕途的士人,都應該加深對“本”的認識,絕不能在西學東漸的時候,迷亂心性,失卻方向,忘祖而背本。苟不若此,則中國將何以為中國?
他對自己的這些議論很滿意,於是開始寫西學部分。外放晉撫,尤其是擢升粵督以來,他也保境安民,也興利除弊,這些其實與其他督撫都無異處。這些年來與眾不同的,或許說他張之洞之所以成為天下矚目的原因,就在於他重西學辦洋務。可以說,他後半生的心血和事業就在於此。毫無疑問,張之洞對洋務、對西學是深有感情的,認定洋務和西學是致中國於自強的惟一法寶。中國隻有堅持這個定見,才有可能躋身世界強國。他多麼希望太後皇上也能有這個定見,堅定不移地在中國大辦洋務,倡導西學。他多麼希望十八省督撫和各級官員都能像他這樣,在自己管轄的省府州內辦洋務局廠,辦新式學堂,同心合力地走在這條使國家早日富強的康莊大道上。可惜,許多人囿於陳見,沒有這個認識;也有不少人認識到這點,但鑒於在中國辦新事的千難萬難,遂失去了實幹的豪氣。還有一些人,因為洋務和西學要影響到他們的既得利益,於是千方百計地幹擾阻擋。這些都已是障礙和困難了,但更令人擔憂的是,現在竟有一批人,在這個時候提出類似於易鼐那樣駭人聽聞的言論來,還有康有為、梁啟超之輩,本是難得的新式人才,卻偏要鼓吹公羊,倡論民權。他們難道真的不明白,這是在向六經挑戰,與朝廷爭權嗎?好好的一個師夷之長技以製夷的局麵,將有可能被這些邪說給毀了,自己有這個責任將中國辦洋務行西學之舉導向正確的途徑。
滾滾東逝的長江水,習習暖人的楊柳風,伴隨著張之洞為《勸學篇》續寫了一列係篇章:《益智》:夫政刑兵食,國勢邦交,士之智也;種宜土化,農具糞料,農之智也;機器之用,物化之學,工之智也;訪新地,創新貨,察人情之好惡,較各國之息耗,商之智也;船械營壘,測繪工程,兵之智也。此教養自強之實政也,非所謂奇技淫巧也。
《遊學》:出洋一年勝於讀西書五年,此趙營平“百聞不如一見”之說也。入外國學堂一年勝於中國學堂三年,此孟子“置之莊嶽”之說也。
《論學》:天下非廣設學堂不可,京師省會為大學堂,道府為中學堂,州縣為小學堂。學堂宜中西兼學,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且宜政藝兼學。學校、地理、度支、賦稅、武備、律例、勸工、通商,西政也。算、繪、礦、醫、聲、光、化、電,西藝也。大抵救時之計,謀國之方,政尤急於藝。
《廣譯》:譯書之法有三:一,各省多設譯書局;一,出使大臣訪其國之要書而選擇之;一,上海有力書賈、好事文人,廣譯西書出售,主人得其名,天下得其用。
第五天下午,《勸學篇》已寫成二萬多字的大文章了,雖尚有不少言未盡意者,但大體上已將自己心目中的中學西學先後次序本體通用的關係理了一個頭緒。想說的話也大致說了,不能離開督署太久,許多公務還在等著辦哩。張之洞吩咐大根去結賬付錢,待衙門的馬車到後即離開晴川閣。
一會兒,大根帶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走了進來。那老頭見了張之洞便拜,一邊說:“小人不知您是總督大人,這些天來多有怠慢,請大人多多寬恕。”
張之洞說:“起來,不要磕頭。”
待老頭站起來後,又問:“你怎麼知道我是總督?”
老頭指著大根說:“剛才這位大哥來結賬時說的。晴川閣真正有幸,讓總督大人在這裏一住就是五天,隻怪我這個糟老頭子老眼昏花,沒有認出大人來,招待不好,多有得罪。”
張之洞笑問:“你在這裏做些什麼事?”
老頭答:“看管晴川閣的房子,做些打掃、擦洗的事。”
“就你一個人?”
“加上老伴,兩個人。”
“聽你的口音,不大像此地人。你老家在哪兒?”
張之洞因文章寫完了,心情較為寬鬆,遂跟他多聊了幾句。
“小人是江西九江人。”
“怎麼到漢陽來了?”
“小人三十年前教的一個學生,如今在漢陽縣做訓導。他憐小人年老無兒女,便介紹到晴川閣來,混口飯吃。”
“你這個學生倒還不錯,如今出息了,還記得三十年前的先生。”張之洞習慣性地摸著胡須。“一個月有多少收入?”
老頭伸出三個指頭來:“三吊半。”
“三吊半的薪水,能過日子嗎?”
“省吃儉用,勉強還可對付。隻是不能有個三病兩痛,生起病來,那就沒錢請郎中了。”
張之洞看這老頭是個本分的人,便說:“本督給你指個生財之道,你在晴川閣裏賣點茶水瓜果如何?”
老頭臉上有了一絲笑意說:“好是好,隻是遊客太少,賣不了幾個錢。”
張之洞一時興起,不覺抖出當年的名士氣派來:“老人家,本督成全你,你去拿兩張大紙和筆墨來,我為晴川閣寫副對子,再要漢陽府派人將這對子刻在柱子上。這樣一來,你的客人就多了,茶館可以開起來了!”
老頭子喜出望外,忙從自己住的房子裏將筆墨紙硯搬了進來。
張之洞站在禹功磯上,眺望三楚大地這一派莽莽蒼蒼山河,看著身邊這位年老無依靠的本分讀書人,頓時生出一份鎮守江夏的自豪感、為民父母的責任心來。一副楹聯在筆底出現:東去大江,那堪淘盡英雄,彩筆尚留鸚鵡賦;西望夏口,此水永消爭戰,霸圖休即犬豚兒。
老頭捧過墨汁未幹的對聯,口裏激動地說:“總督大人,您真是湖廣百姓的活菩薩呀!”
張之洞為這句話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出自於普通百姓之口的話,才是真正的民心呀!
第二天,他將已成初稿的《勸學篇》送給鹿傳霖看。鹿傳霖看後說:“寫得不錯,尤其是尊朝廷衛社稷和稱頌大清深仁厚澤這幾段寫得最好,太後皇上都會愛聽。這應是大家共同遵守的基點,無論中學西學,無論新政舊政,都要尊朝廷衛社稷,這話從你的口中說出來就作用更大。今後無論是新派掌權,還是舊派執政,你都萬無一失。”
張之洞說:“這是我一貫的主張,我不想別人因我辦洋務,就說我是崇洋媚外,想用外國的一切來替代中國。那其實也是做不到的。你看還有哪些不足或忽略的地方嗎?”
“西學我不懂,舊學多少知道一點。談舊學這一節,我提幾點建議吧!”
張之洞笑道:“你是宿儒,你多多指正。”
“講舊學,還是你在行。我隻是點一點而已。”鹿傳霖翻了翻手中的《勸學篇》初稿。“其實,你過去寫的《輶軒語》和《書目答問》裏都提到了。但你既然把舊學當根本之務提出來,不能不再扼要地為年輕學子們說幾句入中國學問之門的途徑,其要在兩點,一曰循序,先經次史後子集,待中國學問初通之後,再擇西學以補闕。”
“很好。”張之洞輕輕擊掌。
“其次在守約。”鹿傳霖侃侃而談,“中國學問浩如煙海,若見一本讀一本,這一輩子光讀書還讀不完,豈能做事?所以要守約,擇其重要者而讀。你的《書目答問》為學子開了二千多種書目,你可在此基礎上,再從中遴選出五六十本至一百本最重要的書來。”
“這個主意好!”張之洞連連點頭。
“以我的經驗,十五歲之前,通《孝經》、“四書”“五經”及唐宋人之曉暢文字。十五歲時開始讀經史諸子、輿地小學各門,美質者五年可通,中材者十年也可了。二十或二十五以後,可專力講求時政,旁及西法,若有好古精研不騖功名、終身為專門之學者,那又自當別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