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傳霖做了一世的官,驟然間去職為民,這種失落感如何平息得了?何況他一直也不認為自己有錯,心裏很委屈。過了幾個月,待新川督上任,與西藏上層重修舊好後,鹿傳霖便開始謀求開複的路子。他自然與京師大員廣有交往,不少王府要宅他都去過,也暗中送了重禮,其中一條路上他下的功夫最大,也最有成效,這便是通往榮府之路。
光緒十五年至二十年間,榮祿做西安將軍,這期間鹿傳霖做陝西巡撫。那時,一個是西北軍務的總頭領,一個是陝西地方的最高官員,職位的關係,使得他們聯係很多。榮祿雖出身滿洲貴族之家卻並不是平庸的紈袴子弟。他好讀書,也頗有才情,對翰林出身的鹿傳霖有幾分尊敬。而鹿傳霖則更是做官的好手,深知結識榮祿這種人,對自己仕途的重要性,遂傾心相交,殷情款待,故二人交往頗深。光緒二十年,榮祿內召時,還薦舉鹿傳霖署理暫時空缺的西安將軍。
現在榮祿正受太後的寵愛,出任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炙手可熱,是一個極好的奧援,故恭王的大喪之儀結束後不久,鹿傳霖便又來到京師,這一次他幹脆應榮祿之邀住進了榮府。榮祿告訴他一年前革職的事是恭王辦的,現在恭王去世,最大的障礙已消去,這是天賜他以起複之機,準備近日就進園子去為此事麵奏太後。過幾天榮祿興衝衝地告訴他,太後已準奏,隻是眼下尚無一合適職務出缺,叫他回定興縣去耐心等待,少則兩三個月,多則半年,就可以走馬上任了。
鹿傳霖自是欣喜萬分,回到定興,老兩口商量,多年來沒有與弟弟見麵了,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去一趟武昌,姐弟郎舅敘一敘,過些日子起複後,就沒有時間了。就這樣,鹿傳霖夫婦在幾個男女仆人的陪伴下來到武昌城。
能在分別許多年後重見姐姐姐夫,真讓張之洞和他的全家歡喜了好多天。張之洞與這個姐姐雖不是同母,但都是幼年失恃,彼此心意相通,故姐弟情分還是深的,而今都過花甲,更添一重珍惜晚年的感歎。家宴上,張氏姐弟你一句我一句地背誦著王安石的那首送給姐姐的名詩——《示長安君》:少小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沙程萬裏行。欲問歸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
在閃爍的燭光下,在弟弟已成國家棟梁的今夕,老姐弟倆背誦著這首兒時喜讀的七律,其樂也融融,其情也洽洽。
佩玉母子和念礽夫婦陪著老兩口登黃鶴樓,遊龜蛇二山,參拜歸元寺,憑吊魯肅墓。幾天下來,老兩口說再也走不動了,不看名勝古跡了,要坐下來和家人好好說說家常,聊聊天。老姐姐和佩玉、環兒絮絮叨叨地說些瑣細事。張之洞則請姐夫在他的書房裏共訴宦海況味。當鹿傳霖說到他近來在榮府住了半個月,又說榮祿如今聖恩優渥時,張之洞猛然想起,何不借此機會請姐夫談談京師的時局!
“滋軒兄,你這次在榮府住了半個月,你看榮祿對維新一事的態度如何?”
“榮祿反對變法。”鹿傳霖不假思索地回答,“正月裏,在總署召見康有為時,他的態度最為明朗。我們在一起閑談時,他不止一次地說過,皇上年輕不懂事,受翁同龢的影響,聽信了康有為的煽動。康有為並不是真正為了大清的強大,他是因為仇恨咱們滿人,想自己上台掌權,變法隻是幌子,可惜皇上閱曆淺,看不透這點。榮祿說,他很為皇上擔憂。”
張之洞頗為吃驚地問:“榮祿怎麼敢這樣說皇上?”
鹿傳霖不以為然地說:“榮祿背後有太後呀,太後支持他,他還怕什麼!”
張之洞早就從來自京師方麵的消息中聽到一種說法,他想從這位熟知朝廷上層的至親處得到驗證。“不少人都說朝廷分後黨、帝黨兩派,依你看,有這個事嗎?”
鹿傳霖思索了一下說:“後黨、帝黨的說法,我在陝西、四川時也聽說過。依我看,無論太後和皇上,都不可能有意組一個自己的黨派。皇上雖不是太後親生,論血脈來說,是太後最親的親人,何況四歲即入宮教養,與親生並無多大區別。太後既已歸政,何必再事事牽製著皇上?這是從太後的一邊來說。從皇上一邊來說,滿朝文武都是他的臣工,他有必要再樹一個幫派嗎?那豈不自己挖自己的牆腳?”
張之洞也覺得此話有道理,從常情來說,確應是這樣,但許多人都這樣說,難道都是無中生有?
“依你這樣說來,朝廷文武都應該聽皇上的了,但為什麼又說太後支持榮祿,榮祿就有膽敢說皇上的不是了?”
鹿傳霖笑了笑說:“香濤,你是個聰明人,過去在京裏也住過將近二十年,你應該知道太後的性格。我們這位太後可不是一般的太後。”
張之洞點點頭表示讚同。
“皇上親政十年來,尤其是甲午年來,太後和皇上之間有了些隔閡。這隔閡本源於皇上的夫妻不和。皇上不喜歡皇後,而喜歡珍妃姊妹。皇後常向老姑母訴苦,惹起了太後對皇上的不滿。再一點是二人性格的不同。太後剛強決斷,敢作敢為,皇上柔弱些,遇事拿不定主意,聽翁同龢的多。太後對皇上這種性格看不慣,有漢高祖‘盈兒不類我’的感歎。”
張之洞笑了:“父母太強悍了,兒女反而強不起來,自古以來,這樣的情形也多。”
“太後與皇上的分歧終於在甲午那一年的戰爭中明朗了。皇上聽了翁同龢的意見,對日宣戰,結果辛苦經營十年的北洋水師毀於一旦,在外人麵前暴露了我們大清國的虛弱,太後很是惱火。她是力主和談的。一開始就和談,日本不知底細,還不至於太猖狂,結果仗打敗了,再來和談,那就隻有聽憑人家漫天要價了。太後從此對皇上不太相信。太後聽政三十來年,朝中文武多是她選拔的,自然對她感恩戴德,尤其是甲午戰事中主和的一些大臣,更覺太後英明,於是常去園子裏看望太後,向太後請安稟事,這樣無形中間便形成了一個派別。十年來,皇上也選拔了一些人,其中主戰的那些人自然覺得跟皇上脾性相投,奏事也多些,於是也似乎形成了一個派別。”
張之洞笑了笑說:“說了半天,你又回到我的問話來了,其實朝中確實是有後黨和帝黨兩派的。”
鹿傳霖擺了擺頭說:“依我看,還是不能用後黨帝黨這個說法,因為他們並沒真正形成一個黨派:有頭領,有宗旨,常在一起集會議事,就像當年你們的清流黨一樣。”
張之洞忙說:“我們也沒有什麼黨,隻是大家合得來,共同的話題多些,相同的看法多些罷了。”
鹿傳霖大笑起來:“你看,連清流黨你都不承認是一個黨,現在京師兩派的內部關係比起你們當年來差得遠了,還能叫黨嗎?”
張之洞隻能笑而不答了。
“除開這一點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與太後比起來,皇上的力量太弱了,不足以形成一個與太後相對峙的集團,尤其在長麟、汪鳴鸞、文廷式等人革職去京後,除開一個翁同龢外,幾乎再難找幾個大臣是一個心眼跟著皇上走的。這原因還是我剛才說的那些:朝廷大臣都是太後選拔的,皇上辦事不力,甲午一仗的失敗罪責雖然都算在翁同龢身上去了,但許多人心裏都認為皇上是該負責任的。這些原因加起來,使得朝廷中文武大多認為皇上治國遠不如太後。皇上哪能有個什麼黨呀派呀的,與太後分庭抗禮呢?”
鹿傳霖這番話引起了張之洞的深思。照這樣說來,即便維新變法得到皇上的支持,倘若太後不讚成的話,也是辦不成的了。“滋軒兄,你說榮祿是反對變法的,且得到太後的支持,如此看來,太後是反對變法的了。有消息說皇上準備在全國行新政。這樣大的事情,皇上若不得到太後的允準,應是不會單獨做的。從這點看,太後又是支持皇上的了。這些事情,真叫人摸不清底細。你說呢?”
鹿傳霖手握茶杯,凝神良久,緩緩地說:“真正如你所說的,這些事情是叫人摸不清底細。我在京師也聽到皇上要重用康有為,在全國變法行新政的傳言,又的確親耳聽到榮祿反對的話。照理說,這樣大的事,皇上是會先稟報太後的。我想,事情有多種可能:也可能皇上已稟報過太後,也可能根本未稟告,也可能太後同意局部變一變,也可能太後現在同意變,今後遇到麻煩事又不同意變,也可能太後這次打定主意先在一旁看皇上的行事,若不行了,再出麵幹預。總之,情況很複雜。但不管如何,有一點我是看得清楚的。”
張之洞目光炯炯地望著姐夫,聽這位極具做官才能的前川督談他的官場見識。
“香濤,這話我隻是對你說,這是我們郎舅之間的私房話,你聽聽就完了,也不要對別人說。我剛才說的榮祿的一句話很重要。他說康有為要變法是因為仇恨滿洲人,這句話很能代表滿洲官員的心態。變法若不傷及他們的利益則罷,若一旦傷及,他們就會在這一點上,消除他們內部的一切恩怨而聯合起來,皇上的壓力就大了。倘若到那時,他們推出太後來做首領,皇上便隻有退讓一路可走。但是,香濤,你是知道的,曆朝曆代,哪次變法又不傷及一些人的利益呢?咱們大清朝哪些人的利益大?還不是滿洲人!今後一旦涉及這個份上,那便不是什麼變不變法的事了,而是要不要祖宗江山的事了,保不定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的事都有可能出現。”
張之洞聽了這話,想起自己與康、梁等人的接觸,渾身不舒服起來。“滋軒兄,你不久就要起複了。我請教你,麵臨這種局麵,你將怎樣辦?”
鹿傳霖摸摸圓滾滾的下巴,說:“我一向有個老成法,吃不準的事,穩著辦。我起複後,多半還是到哪個省去做督撫。若皇上要行新政了,我當然隻能奉命,因為是皇上的聖旨,我不能違抗;但我也不急著辦,看看別人怎麼做的再說。大局未定的時候,我也不說變法好,也不說變法不好,隨大流,不做出頭鳥,最保險。”
此即從孔夫子那個時候便有、一直綿延不絕的“鄉願”。張之洞過去一向厭惡,但又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保烏紗帽的穩當辦法。“你看看我這個湖廣總督,麵臨這樣的局麵,要怎麼辦,學你的穩辦法嗎?”
“你大概不行吧!”
“為什麼?”
鹿傳霖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說:“普天下的人都說,湖廣總督是個新派人物,辦洋務局廠、引進西洋技藝、學洋人的勁頭大得很。還有人說你張香濤與康有為、梁啟超稱兄道弟,甚至有人說康有為的靠山,在朝內是翁同龢,在朝外就是你張香濤。你看,你處在這樣的位置上,如何還能穩得住!”
一絲恐懼感突然湧上張之洞的心頭。他仿佛發現一向陽光普照的寬廣仕途上突然罩上陰雲黑霧,變得逼仄迷蒙了。素來好強的湖廣總督不由得求助於姐夫來:“滋軒兄,看來一場大風大雨的到來是避免不了的事。你要幫我出出主意,讓我平平安安地度過去才好。”
鹿傳霖莞爾一笑:“香濤,實話告訴你吧,這就是我和你老姐姐這次專程來武昌的目的。我從京師回定興後,對你老姐姐說,香濤眼下處在風口浪尖上,不知他自己意識到沒有?你老姐姐說,你是他姐夫,又長他幾歲,你不能袖手旁觀呀,要去和他談談。我說,香濤為人固執,怕聽不進別人的話。你老姐姐說,即便聽不進,也得說。”
張之洞知道這是姐夫在敲自己,忙笑著說:“我雖然有點固執,但在你的麵前沒有固執過,你不要以此作為借口。”
“我若以此為借口,就不來武昌了。”鹿傳霖也笑了起來。“我為此一直反反複複地在想,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你必須得向太後、皇上表明一個態度。”
張之洞有點犯難:“這個態度怎麼表?是讚成維新,還是反對維新?”
“要表一個這樣的態度。”鹿傳霖慢悠悠地說,“你既擁護新,又不反對舊;既願大清強盛,又要守祖宗基業。一路上我琢磨此事可歸納為十六個字,叫做:啟沃君心,恪守臣節,力行新政,不背舊章。”
“啟沃君心,恪守臣節,力行新政,不背舊章”。張之洞在心裏喃喃複述著姐夫的這十六字真訣。這篇文章怎麼做呢?他苦苦地思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