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瘞鶴銘》碑就在這裏藏著,辜鴻銘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便拉著梁鼎芬等人向寶墨軒奔去。大根站著不動,他一向是緊跟著四叔的。張之洞說:“你也隨處走走,不要跟我啦!”
大根其實對這些不感興趣,便說:“我陪您去定慧寺吧!”
張之洞想了想說:“那你先去寺裏告訴他們,我和叔嶠過會兒就來。”
大根邁開大步先走了。
張之洞對楊銳說:“我們找個背風向陽的地方坐坐,我要跟你說幾句重要的話。”
楊銳明白,遂陪著張之洞找了一個溫暖的山坳處,二人席地坐在一個枯草坪上。張之洞輕聲說:“叔嶠,聽說皇上體格不強壯,是真的嗎?”
楊銳斂容答:“皇上是不夠強壯,但也沒有大病,隻是弱點罷了。”
張之洞又問:“太後身體還好嗎?”
“太後倒是硬硬朗朗的。”
張之洞沉思片刻又問:“依你看,太後對朝廷的事還管得多不多?”
楊銳想了下說:“朝廷上的事,大部分還是皇上在管著,太後一般不管。”
張之洞點點頭說:“你上次信上說,皇上看了康有為的折子,賞識他,又說翁、李、孫幾位中堂都支持康有為。那為何要解散強學會,查封他們辦的報紙呢?”
楊銳說:“據說這是太後的旨意,皇上其實是不同意的,強學會變為官書局,就是皇上和太後之間的妥協。”
稍停一會,張之洞又問:“依你看,京師對維新變法這些事到底是怎樣的態度?”
“香師,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楊銳不假思考地說,“對維新變法,除開極個別的滿蒙親貴外,絕大部分官員都是支持的。聽說太後也不是完全反對變革,隻是厭惡結會集議這類舉動,怕有不測事發生。”
“太後顧慮的有道理。”張之洞點點頭問:“叔嶠,你跟康有為接觸得較多,你認為康有為這個人有沒有異心?”
“絕對沒有。”楊銳堅定地說,“康有為的性格雖有點狂傲,但人是絕對忠誠的,對國家對朝廷是真心愛護的。我曾仔細觀察過他,此人是個古今少有的血性漢子。”
“叔嶠,你認為在康有為身邊有沒有真正的國士?”
“有!”楊銳肯定地說,“至少他的門生梁啟超就是一個。此人卓犖英邁,學問文章不在乃師之下。其心地之光明、性情之率直,又要勝過乃師。”
梁啟超的名字,張之洞是聽過的,又知道他也是廣東人,十五歲中舉,是個神童,後被貴州籍的主考李端棻所看中,招為妹婿。張之洞生長於貴州,對貴州特別有感情,他心裏無端對這個從未謀麵的貴州女婿生發出好感來。
“你下次見到梁啟超,告訴他,若他路過武昌,可以投刺求見我。”
“好。”楊銳高興地說,“他對您也是很敬重仰慕的。”
張之洞抬起頭來,見太陽已掛在頭頂了,便起身說:“我們到定慧寺去吧,剛才我們之間的談話,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
楊銳重重地點點頭。
說話間,二人來到了定慧寺。定慧寺建於東漢興平年間,初名普濟寺,後又改為焦山寺,乾隆皇帝下江南時,賜名定慧寺。傳說著《文心雕龍》的劉勰晚年出家於此寺。定慧寺與杭州的雲林禪寺、天台的國清寺號為江南三大名寺。山門外,住持苦丁法師已率領十餘名執事人員恭候多時,見到張之洞、楊銳後忙合十行禮,自報家門,然後像迎接佛祖臨世一樣地將他們二人迎進雲水堂貴賓室。略坐片刻,苦丁法師親自陪著張之洞、楊銳觀看寺內建築。
定慧寺果然不愧千年名刹,殿閣眾多,規模壯闊,供奉的菩薩塑像金光燦爛,往來的眾僧也衣著鮮亮。張之洞無心在此,便對苦丁說:“十多年前,朝廷有位工部侍郎路過寶刹,曾應方丈之求,將身上所係的一根玉帶留下,此事法師知道嗎?”
“知道,知道。”苦丁忙答,“那時寒寺方丈是傳籙法師,小僧為監院,當時小僧也在場。侍郎說要學蘇學士,留下一根玉帶,問我們願不願意珍藏。我們答應了。”
“侍郎的名字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苦丁不用思索就答,“侍郎大人的名字叫寶廷,號竹坡。後來還聽說寶大人是皇親,寺僧把這根帶子就看得更重了。”
“寶大人的帶子還在嗎?”
“在,在,小寺一直珍藏著。”
“領我們去看看吧!”
“大人請!”
苦丁陪著張之洞和楊銳登上了位於定慧寺後院的藏經樓。走進藏經樓二樓東邊的一間房子,苦丁介紹:“這間房子收藏著海內外施主贈送給寒寺的珍貴物品,有天竺國贈的貝葉經,西藏高僧所贈的念珠,還有不少玉佛、金佛、如意、血經等,寶大人的帶子就存在這裏。”
說罷,苦丁親手從木架上取下一個尺餘長四寸餘寬二寸餘厚的黑木匣子來。打開匣子,裏麵果然折疊著一根黑色玉帶。
張之洞和楊銳凝眸諦視良久。苦丁取出玉帶,露出一張稍為泛黃的白宣紙條。苦丁說:“這是當年寶大人捐帶時寫下的條子。”
楊銳將紙條取出展開,張之洞看那上麵寫著:北宋神宗年間,蘇學士贈玉帶於鎮江金山寺。大清光緒六年吉日,寶學士留玉帶於鎮江焦山寺。兩學士、兩玉帶、兩名寺,誰日文壇如今無趣事,有寶學士之舉,足見今世有雅人。寶竹坡親書。
看著這熟悉的筆跡,讀著這熟悉的語句,寶廷那張熟悉的麵孔又浮現在張之洞的眼中。指點江山、糞土公侯的昔日情景已成曆史,如今是死的死、貶的貶、老的老了。書生意氣、清流議政,轉眼之間便人去樓空,再也不複返了!
見老師麵有傷感之色,楊銳忙叫苦丁將玉帶和紙條重新折好收藏。苦丁把匣子放回木架後說:“大人日後見到寶大人,請代寒寺僧眾問候他老人家,就說他留下的帶子,寒寺一直好好收藏著哩!”
“寶大人已故去了!”張之洞緩緩地說。
“喔——”苦丁瞪大著眼睛,發出長長的驚歎聲。
突然間,一股濃烈的懷舊感堵塞張之洞的胸腔,憋得他似乎有點透不過氣來,他覺得應該借詩句來發抒發抒。是的,應該留兩首詩在這裏,不僅為發抒胸中的鬱積,也以此憑吊老友的亡靈,而且,還要借此告訴過去的朋友,尤其是今天拒絕前來的張佩綸、陳寶琛:身居高位的張之洞並沒有忘記他們!
“法師,你給我取紙和筆來,我要送兩首詩給寶刹!”
“大人留墨寶給寒寺,寒寺將蓬蓽生輝。”苦丁興奮不已,忙叫小和尚拿來紙筆。
張之洞略一思索,揮筆寫下兩首絕句:同姓懷忠楚屈原,湘潭搖落冷蘭蓀。
詩魂長憶江南路,老臥修門是主恩。故人宿草春複秋,江漢孤臣亦白頭。我有頃河注海淚,頑山無語送寒流。
寫完後又在下麵補一句:南皮張之洞光緒二十一年暮冬於焦山定慧寺觀寶竹坡留帶時作。
老師的詩作,楊銳都讀過。在他的眼中,老師的詩以學問功夫深厚見長,像這樣情感濃鬱的詩不多見,而他自己則更喜歡緣情之詩。楊銳對苦丁說:“這兩首詩你們可得好好保存,說不定過幾年我還會再到焦山來,我會來看的。”
苦丁連連說:“張大人的墨寶,小僧怎能怠慢,一定會把它和貝葉經一樣地珍視。”
正說著,梁鼎芬、辜鴻銘等一群人都來了,原來是大根將他們招呼來的。定慧寺已安排好了午餐,大家熱熱鬧鬧地吃完飯後,辜鴻銘興致勃勃地對張之洞說:“這寺院後有一座亭子,建在一塊天然的大石上,那石頭的一半懸空著,使得亭子也像懸空似的。”
張之洞喜道:“那氣勢一定很好,會給人以騰空欲飛的感覺。”
梁鼎芬道:“正是。香帥去看看吧!”
苦丁說:“這是寒寺新近建的一座亭子,就在這裏不遠,小僧陪大人去。”
“好,去看看!”
張之洞來了興致,眾人便一齊響應。
不到半裏路程,就來到亭子邊。
果然如辜鴻銘所說的,這亭子雖不高大,卻因地形獨特而極具魅力。張之洞來到亭子間,俯首一望,腳底下,江水滾滾,波浪滔滔,自己如同踩著一朵雲頭來到長江的半空中,有一種羽化而登仙的感覺。向西邊望去,繁華的鎮江城若隱若現,如海市蜃樓。向東邊望去,寬闊蒼茫的江麵上,水天一色,如煙籠霧罩。張之洞的心情已從悼亡中走出,被奔流不息的揚子江水激蕩起來,不免對身邊形容枯槁、舉止呆板的焦山寺的住持刮目相看起來:“你這個亭址真選得好。眼力不俗呀,法師!”
“大人誇獎了!”苦丁顯然很高興。
“亭子叫什麼名字呀!”張之洞一邊興致勃勃地眺望江麵,一邊隨口問。
“還沒有取名字哩!”苦丁說到這裏靈機一動,“大人,您給它賜個名字吧!”
辜鴻銘立即讚同:“香帥,由你來命名最好了!”
張之洞轉臉對梁鼎芬說:“節庵,你的學問好,你給它取個名吧!”
梁鼎芬忙推辭:“香帥在此,哪有我輩弄斧的分!”
“讓我想想看,”張之洞喜歡聽這樣的話。他手扶欄杆,低頭凝思,過了一會兒說:“焦山東端上有一個吸江樓,人在樓上,用一竹管,便可把江水吸上來,名字取得好,顯然是從鄭板橋的‘吸取江水煮新茗,買盡青山作畫屏’而來。老夫今天辭去江督回原任,來此一看友人遺物,二看焦山風光,諸位既從老夫遊,亦是送別。我想起當年蘇東坡有首《漁家傲》,正是送他的友人離江寧回東京而作,道是:千古龍蟠並虎踞,從公一吊興亡處。渺渺斜風晚細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公駕飛車淩彩霧,紅鸞驂乘青鸞馭,卻訝此洲名白鷺。非吾侶,翻然欲下還飛去。老夫此時站在此處,也有雙鸞護車、淩江飛渡的感覺。依老夫看來,此亭可名飛江亭。”
“飛江亭。”梁鼎芬忙恭維道,“亭懸空而築,確有飛江之勢,這名字真正取得恰如其分,又與東端的吸江樓遙相呼應,合為雙璧!”
梁鼎芬說完,眾人皆鼓掌叫好。
苦丁一不做二不休,又央求:“大人所賜亭名,真傳神至極,小僧代焦山寺全體僧眾深為感謝。小僧有點貪心,亭名是有了,但楹柱上還缺乏一聯,若大人肯賜聯一副,則是好事做全,焦山寺將永銘大人的恩德。”
張之洞本是一個喜遊覽好題贈的名士,況且定慧寺乃千年名刹,在此處留下筆墨,定然會傳播開來,流傳下去,是一樁大好之事,遂笑著說:“法師,你也是索求無厭,老夫今日興致好,就一發成全了你吧!”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苦丁自知今日所得過多,無所酬報,便使出佛門的慣用伎倆,念幾句“阿彌陀佛”來,它既可以理解為佛門子弟的最高最厚的謝意,其實又什麼都沒有損失。千餘年來,這套伎倆成為佛門的萬應靈藥,保佑僧尼坐收源源不絕的財富,又博得善男信女們的虔誠禮拜。
望著滔滔東去的大江,看著身邊楊銳、辜鴻銘等年輕一輩的勃勃生氣,想起前些日子與康有為、強學會所打的交道以及剛才與門生的密談,張之洞忽然間似有所悟,遂脫口念道:眼底江流,盡皆後浪趕前浪,爭相推移奔大海;世間人事,總是少年代老年,與時維新為正途。
張之洞念完後,大家都愣了一下。“與時維新”,楊銳聽到這四個字,心中一陣驚喜:老師確乎是識時務明大勢的英雄豪傑。梁鼎芬也在心裏忖度:看來香帥雖然不滿意康有為這個人,但對他維新變革的主張還是讚同的。辜鴻銘想:香帥是個維新派,今後多給他譯一點日本明治維新的資料。
苦丁則不甚懂這四個字的深遠含義,但他知道後浪趕前浪、少年代老年,這是天地造化的常規,用它作楹聯十分合適,便說:“大人所作的好極了,請大人回到雲水堂後把它寫下來,明天小僧就叫工匠將這亭名和楹聯刻上。亭名用朱紅,楹聯用石綠,這樣一來,這座亭子就又成了焦山一景。”
“好,你去辦吧!”張之洞笑著說,又吩咐大根,“時候不早了,你去船上作準備,等我寫完匾聯後立時就開船回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