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焦山定慧寺留下張之洞“與時維新”的楹聯(2 / 3)

“你接受他的邀請嗎?”張佩綸問陳寶琛。

“不去!”陳寶琛口氣堅定地表示,“沒想到張香濤是個這樣不念舊情的人。你在江寧住了三個多月,他不來看你。我來江寧,也不來看我。他想在我們麵前擺他製台大人的架子,要我們主動去看他。他不認老朋友,我們憑什麼要應他的約,我又求他什麼!”

“弢庵兄,你還不知道張香濤的用意吧!”張佩綸還不到五十歲,已經憔悴得像個花甲老人了。當年儒雅倜儻的風度,已被這些年的坎坷挫折銷蝕得找不到痕跡了。“他是想通過焦山之遊,用寶竹坡和你我的落魄來襯托他的得誌呀!”

哦,經張佩綸這一指點,陳寶琛仿佛明白過來似的,氣道:“哼,張香濤竟俗到這般地步了。他走他的陽光道,我們不巴結他,也不陪襯他!”

張佩綸說:“要去看寶竹坡的玉帶,過幾天咱們倆自個兒去。”

初四日一大早,張之洞便來到下關碼頭。他想以先在這裏迎接的姿態,來表示未親上門去拜訪的歉意,但一個小時過去了,仍不見張、陳的影子。辜鴻銘在張之洞身邊十多年了,隻知道向來都是別人等他,從不見他等別人,偶爾因事等別人,隻要過一台煙的工夫,他便煩躁不安,一邊埋怨,一邊抬腳走路。對這兩個革職朋友的這等耐心,真令辜鴻銘十分驚訝。他勸道:“不必等了,到鎮江去要坐兩個多小時的火輪,今晚還要趕回江寧哩。”

張之洞心裏雖然焦急,嘴裏卻說:“還等一刻鍾吧,再不來就開船。”

辜鴻銘掏出懷表來,盯著表麵看。又過了十分鍾,還是不見一絲動靜,便吩咐駕駛員準備開船。張之洞在心裏怨道:不來應早告訴我,也免得我等這麼久。正準備進船艙,卻突然看到從上遊急速駛來一艘小火輪,直向他這邊衝來。“是不是武昌那邊出了急事?”正在猜測之間,隻見小火輪裏一個人從艙裏走出,立在船頭,向著碼頭眺望。

這不是楊叔嶠嗎?他怎麼到江寧來了!張之洞一陣驚喜,忙止住腳步,朝著江麵上的小火輪細看。果然是楊銳!張之洞顧不得製台之尊,伸出一隻手,對著小火輪船頭上的楊銳揮舞著。

船上站立的正是楊銳。他已注意到碼頭上有人在向他揮手示意了,忙吩咐機手加快速度,火輪飛快地向碼頭靠近。楊銳萬萬沒想到,揮手的竟然就是老師。老師不是後天一早才啟程嗎,怎麼今天就來到了碼頭?就這樣心裏一閃念的工夫,小火輪已靠岸了。

“香師,您怎麼今天就離開江寧了?”楊銳一邊高聲打著招呼,一邊急速地跑過跳板來到張之洞的身邊。

“叔嶠,你怎麼突然來到江寧?也不寫封信來告訴我。”張之洞沒有回答楊銳的問題,反而問起他來。

“還是因為《會典》中的事。當年撚子和苗練作亂時還有許多疑問未弄清。孫中堂說,你幹脆到我的老家安徽去走一趟,把這些積案都弄清楚。於是十天前我來到安慶。前天特為到蕪湖去看望皖南道袁昶。他說你來得正好,香帥馬上就要回湖廣原任,初六日我在采石磯設宴迎接。我聽後說,那我幹脆去江寧迎接,今天一清早便坐小火輪來了。今天還是初四,你怎麼就上船了?”

“哦,原來是這樣!”張之洞對楊銳的突然到來甚為高興,方才因久等張、陳不至的惱火早已隨風飄去。“我今天約兩位老友去焦山,一直等到現在還沒來。如果不是等他們,我們師生今天就見不到麵了。”

兩個什麼身分的老友,居然約而不赴?好大的架子!楊銳心裏想,又不便問,便說:“我今天原本見一見您後就去看看雞鳴山,憑吊一番台城、雞鳴寺和胭脂井,後天一早陪您上船一直送到安慶。現在我改變計劃,陪您去焦山,過些天再專程到江寧來多遊幾天。”

“江寧豈是一兩天可以遊覽完的,你應當改變計劃,下次專程來,今天就陪我去焦山吧。”張之洞將楊銳上下打量了一番後笑著說,“幾年不見了,變化還不大。喂,叔嶠,你為什麼對台城這樣有興趣,一天的江寧遊,不去別處,先去台城?”

“我近來正在讀南朝史,對韋莊那句‘無情最是台城柳’有更深的理解。遊台城是想去感受一下台城所承載的哪種曆史風雲。有許多事,我還想好好地跟香師說說。”

“好吧,上船吧,在船上我聽你慢慢說。”

這時,梁鼎芬、辜鴻銘、大根等人也圍了過來,故人他鄉相見,分外欣喜,彼此問候著,一起走入停泊在碼頭邊的一條從英國進口的遊輪。

在船上,張之洞將為什麼前去焦山的事告訴了學生。楊銳這才知道,老師所約的兩個老友原來就是名滿天下的清流前輩張佩綸和陳寶琛。

楊銳感歎地說:“京師年紀稍長的人都說,光緒七年香帥外放山西之前的那幾年,是京師清流最興盛的時代。那時清流諸名士以筆作刀,以口代伐,扶正壓邪,為民伸冤,贏得了官場士林的讚揚仰慕。自從香帥外放後,京師清流的力量開始削弱。到了甲申年後,因張佩綸、陳寶琛、鄧承修等人相繼革職,後來寶廷又因納妾事遭劾,清流派便風流雲散,自行瓦解了。這些年,寶廷、潘尚書去世,李中堂老邁,京師再也聽不到有人說起清流了,好像清流議政已是曆史陳跡,於是貪汙受賄可以公行,瀆職荒政視同無事,官場失去監督,權力便成了私器。”

楊銳的這番話,勾起了張之洞一腔悵惘之情。他默默地看著艙外急速後退的清澈江水,滿腔思緒不知從何理起。“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仿佛隻有千年前誕生此地的這兩句詩,才最能概括他此時的心境似的。

“是呀,清流議政已成曆史囉!”過了好長一會兒,張之洞才緩緩地歎道。

“叔嶠,說點京師的時事吧!康有為他們辦的強學會改為官書局後,朝廷的態度如何?”

“自改為官書局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說閑話了。強學會散了,集會也沒有了,官書局裏就是擺著幾百冊洋文書。那些洋文書,滿京城裏沒有幾個人認得,就是有人要找岔子,也找不出什麼呀。”

梁鼎芬插話:“那些洋文書擺在官書局是白擺了,不如運到武昌來,讓湯生來讀。”

辜鴻銘插說:“節庵這個意見很好,叔嶠你就去跟他們說說,叫官書局幹脆搬到武昌來算了。”

“叔嶠又不是康有為的人,他怎麼可以跟官書局裏的人說這樣的話。”張之洞笑笑說,“官書局設在哪裏,你去過嗎?”

“官書局在琉璃廠,隻有兩間小房子,一間房子裝書,一間房子裏還住了管書的人。”楊銳說到這裏,突然眼睛一亮:“香師,有一次我在那裏遇到了一個人,您想得到他是誰嗎?”

“誰?”張之洞看著楊銳撲閃撲閃的雙眼,二十年前成都尊經書院裏,那個純樸好學的美少年形象又出現在眼前,心裏想:二十年的人世染缸,居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印痕,還是那樣的純真熱情,真正難得。

“您決然想不到的。李提摩太!”

李提摩太!那個穿長袍馬褂,戴假辮子,操一口流利中國話的英國人!那個在太原巡撫衙門裏做蒸汽機、摩擦生電試驗的牧師!在廣州時,還能經常見麵,到了武昌,可是再沒見過了。

“他還是老樣子嗎?”張之洞顯然被這個消息弄得興奮起來,對著身邊的辜鴻銘說:“湯生,你還記得那個李提摩太嗎?看起來跟你一個樣,又土又洋,中西結合。”

“李提摩太,我怎麼會不記得!”辜鴻銘說,“但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他怎麼跟我一樣?他是英國牧師,我是中國儒生。我的祖籍是福建同安,正宗中國人。我信奉周公孔孟,是地道的儒家信徒。”

辜鴻銘這幾句充滿異國情調的中國話,引起滿船人的哈哈大笑。但辜鴻銘的表情是認真的,他的話也一點也沒說錯。中國人一向以父係為宗,他的父親是正宗的中國人,他當然是正宗的中國人。他回國十年來,係統攻讀、無限崇拜儒家典籍,說是儒家信徒也恰如其分。聽了辜鴻銘這個反駁後,張之洞不但不氣惱,反而快活地說:“湯生說得對,是老夫糊塗了,李提摩太怎麼能和我們的辜湯生相比!”

轉過臉問楊銳:“李提摩太這些年都在哪些地方,做些什麼事?”

楊銳答:“他說這些年把中國的城市都走遍了,住得較久的地方是上海,近兩年則住在北京。他說他是個牧師,以傳教作為主要工作,目的是想讓中國人都蒙受上帝的福惠,富裕強盛,過快樂的日子。”

張之洞又問:“他為什麼去官書局,他跟康有為、強學會有聯係嗎?”

楊銳說:“他常去那裏看看書,也和強學會的人聊天,他跟康有為很熟。據說,康有為寫的上皇上書,無人敢遞,就去求李提摩太。李提摩太看後極為稱讚,答應幫他找找朝中大老幫忙。”

大根猛地插了一句:“中國人在京師辦事,還要找外國人幫忙,這真是怪事。”

“李提摩太比許多中國大官要能幹得多,他認識不少王公大員。據說還多虧他找了翁中堂,康有為的上書才到達皇上的幾案上。”楊銳回答了大根的疑問後,又望著張之洞說:“香師,李提摩太還惦記著您呢!”

“哦,他還記得我?”張之洞高興地說。

“記得,記得,”楊銳笑著說,“他說您這些年辦了許多大事好事。他還說,今天中國,真正為國家富強辦實事的大員隻有您一人,是他勸康有為離開北京去上海,並建議康有為來找您,說隻有您才是康的真正賞識者。”

原來康有為來江寧還有這樣的背景。一瞬間,他對取締上海強學會、查封《強學報》一事冒出幾分歉意來:當初不查封,而是用李鴻藻的辦法,將上海強學會改為上海官書局,將《強學報》改為官書局的報紙,可能會更好些!

一直未開口的梁鼎芬似乎隱然察到張之洞的內心活動,便說:“香帥本是很器重康有為的,跟他談了好幾次話,又是捐銀,又是撥款,希望他好好地為國家做事。但這人太狂妄剛愎,不聽招呼,尤其是他的《強學報》一再堅持要冠以孔子卒後多少年,這可是有改正朔之嫌疑的大事。香帥治理下的上海,怎能有這樣的報紙?”

楊銳說:“康有為的確是個剛愎自用、目空一切的人,不好共事。《強學報》我在官書局裏看過,除開‘孔子卒後’這一條有些新奇外,其他都尚無可指責之處。不過,‘孔之卒後’這一說法,在中國人看來是犯大忌,其實,這根本不是康有為的創舉,他是學西洋人的作法,很平常的一樁事。”

康有為的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之舉,居然被楊銳看得如此平淡,張之洞、梁鼎芬等人都專注地聽他說下去。

“西洋人紀年就是用的這個辦法。西洋人眼中的聖人不是我們的孔子,而是他們的耶穌。他們將耶穌誕生的那一年定為元年,從那以後數下去。比如現在,我們中國是光緒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日,西洋就是公元一八九六年二月三日。康有為將這個辦法學過來,隻是將聖人的生年改為聖人的卒年而已,不必太看重。據說京師裏也有人因此說康有為有謀逆之心,是恭王駁了回去。恭王對西洋的紀年很清楚,他說這點不能成立。”

恭王都知道的事,他這個號稱很懂洋務的總督都不懂,張之洞很有點慚愧:如此說來,對待康有為和上海強學會的事有點武斷了。

正在這時,遊輪已到焦山。張之洞加披一件狐皮大氅,在眾人的簇擁下登上了這座著名的江中島嶼。焦山山不高,最高處不過二十餘丈,繞山走一圈,也不過四裏路。原本一座荒涼的無名島,東漢名士焦光隱居於此,故得名焦山。焦山因地形絕佳,又位於鎮江城郊,故從那以後,曆代都有人在此起樓築室,修亭建寺,一千多年下來,將焦山建成一座文人景觀甚多的名勝,與不遠處的金山、北固山齊名,成為鎮江城的三大遊覽勝地。

小小的焦山上彙集著吸江樓、華嚴閣、壯觀亭、觀瀾閣、別峰庵、定慧寺、寶墨軒等建築,又有保存完好的六朝古柏、宋代槐樹和明代的銀杏樹,的確是一座鍾靈毓秀的寶島。

今天是個冬日晴朗的日子,在陽光的照耀下,焦山上那些葉片尚未落盡的樹木仍充滿著生機,一座座亭台樓閣散落在山石草木之中,江浪水波拍打小島四周的堅強岩石,濺出串串水花,天氣雖然寒冷,但焦山風光依然可觀。

張之洞這次到焦山是來看寶廷留下的玉帶的,並非觀賞景致。對於望六之人來說,這畢竟不是遊山玩水的季節,何況他還要避開眾人,與楊銳說點機密事。於是對梁鼎芬、辜鴻銘等人說:“天氣冷,我和叔嶠直接到定慧寺去,你們自個兒去逛吧。我建議你們先到寶墨軒去,那裏有二三百方碑刻,夠你們賞玩的,大字之祖的《瘞鶴銘》便在那裏。”